两丈开外,雅月圆停了准备迈出的脚步,泥塑般僵硬在原地。
第六十八章 两难
雅月圆临走留下的药丸,太医院每日熬煮好了给皇帝服下,近几日虽依然难以下chuáng自如活动,神智倒清明了许多,除了不认识柳从眉外,其他人名字均可一一道来。
雅重月心头有数,自己突发急症,必是与焚香脱不了gān系。三皇弟去向青霖求解方,目前也只有安心歇养,静候消息。
但他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向内寝最偏远角落里,那个静静隐藏自己气息的人影看去。
他记不起雅月圆口口声声说到的这个对自己意义重大的男子名字,就连他的容貌、声音都觉陌生,搜肠刮肚,未曾有一丝丝关於这个叫柳从眉的男人的记忆。
皇弟不惜下跪求他留守照看自己,当时雅重月怔楞当场,想叫月圆立刻起身,声音到了喉口却迟迟发不出去。
难道他潜意识里,也是渴盼这个陌生男子留在身边的吗?
既然那麽重要,他又为何会将他遗忘?
“你叫柳从眉?”微颦眉峰,雅重月倚在chuáng端,朝柳从眉挥手,下令,“过来。”
熟悉的命令语调,声音里却有一些不确定的犹豫和试探。柳从眉从皇帝视线里看出他的焦灼与不安,像失群孤雁,迫切想要寻回自己的归宿。
他踌躇片刻,内寝中其他诸人,太医也好侍女也罢,立刻全部把视线转移,纷纷做出一副“一心只做手头事、两耳不闻皇帝声”的避让表qíng。看天看地,就是不望向他这个方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对皇帝的重要意义,却都默契十足的不点破,蒙在鼓里的反而只有雅重月自己。
“朕叫你过来。”见柳从眉迟迟不挪动脚步,雅重月又催促一遍。
……也罢。
柳从眉转过围屏,缓步走至离龙chuáng三步远处,立定。
雅重月眯起凤眸,细细端详此人。其人眉目温和,沈静内敛,相貌清俊儒雅,眼神平静而淡泊,立在一国之君面前仍是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他微微躬著身朝自己行礼,松松挽起的发髻随著他低头动作,将几缕棕褐色发丝散散垂落至颊边。雅重月qíng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替他拨至耳後,却在惊觉自己举动後,及时收回手。
微笑道:“好一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儒雅之士。朕虽与你无甚记忆,却甚是欣羡此等君子风范。此前可曾在朝中任职?”
柳从眉垂眸,不同皇帝对视:“……糙民早已隐居山野,不问朝政。”
“也就是说担任过一官半职?”雅重月不放过蛛丝马迹,“是何缘由不再供职?月圆说朕负你,是朕听信谗言,将你贬落为民?还是你主动请辞,回归乡里?”
他看见那人嘴角牵起一层淡淡苦笑,一席话分明牵动了最隐秘的伤痛。
“是糙民身患异疾,无能报效朝廷,故上书请求告老还乡。”
“你不过而立之年,告老一说,朕又怎会准奏。”雅重月皱眉,“若有异疾,王城中能人名医无数,留在绛羲诊治,岂不比你那市井僻壤之地更多痊愈机会。柳从眉,勿欺瞒朕。”
“糙民不敢。”
“那麽老实告诉朕,朕是何处对不起你?”
是何处对不起……?
雅重月问得无心,凝视柳从眉的眼神一片赤诚坦dàng。柳从眉却身子陡然僵硬,颤了心,敛目默然。
雅重月此刻对他的记忆,懵懂如初诞小儿,他不能理解从前他给他造成的伤害,累积了多麽深沈的痛苦。要他在这个眼神疑惑而清明的年轻皇帝面前,若无其事说出被他暗室欺凌、珠胎暗结、流落街头、龙辇受qiáng、诏狱产子的一桩桩匪夷所思吗?
还是要跟他说,皇上,就在你所休憩的这间内寝,就在你身下倚靠的这张龙chuáng,柳从眉怀著三个月大的萍心,给你硬生生塞入五颗宝珠,再赤身luǒ体被你赶出宫去……?
仅此一例,就够他将宫侍的佩剑抽出,将chuáng上这人一剑刺穿个透心凉!
前尘过往,烟华如水,一句“无甚记忆”,就能将罪愆一笔勾销吗?
还是他本就应该顺遂天意,索xing埋葬往昔,让尘归尘,土归土?
柳从眉口中苦涩,如品嚼huáng连,颤动嘴唇,却不闻发声。
雅重月注意到他身子发颤,垂放於身侧两手越握越紧,深埋著头,能清晰感觉到他内心挣扎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