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
还有呼吸,还有心跳,甚至能勉qiáng喝下旁人灌下的水或食物,却始终不肯睁开眼睛。
他不想承认这样的无命其实已形同活死人,至少……他的身躯依旧温暖,平静的睡颜甚至带着一缕难以忽视的浅笑。他就像真正地酣睡一般,宁静地休憩在他心灵中最深的一个夹角--哪怕一水城的惨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哪怕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在官府公布出来的犯人名单中--他始终没有来接他,就像世上本就没有这个十三!
所以他寂寞,所以他暗自庆幸。
寂寞,那是作为一个武人,作为一个曾经的对手,作为一生最短暂的友谊……他寂寞。
原来世上并没有多少证据能证实十三其实存在过。随着折枝堂的销声匿迹,朝廷重新划分民间势力,再次重演着当年花错的传奇,又是一批崭新的势力崛起,江山不改,细水长流,新的江湖格局里,没有谁再去提及前朝旧事,十三、重九,这些名字,似乎已随着前程往事消弭在这天地之间。
所以他寂寞。
也许再也不会有那个曾经与自己那么相似的人出现,他怎么能不寂寞?他的刀,已经要生锈,因为失去了一个铭记一生的挚友,世上也许再没有人值得他拔刀……
他也暗自庆幸。
那不知何时从心底里蔓延起来的幽黑的qíng绪,时而会吞噬掉自己的良知。十三一日不来,自己便可多一日拥有无命!这本是可笑的,但他却甘之若饴。他只是想多一日,再多一日,保留昔日里那一份短暂的渴望,一个曾经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然后决然离开的身影,哪怕只是可笑的一相qíng愿也好。
似乎是有些自私呢。
原来自己也会有这种卑劣的心思。
完全像个极不受欢迎的男人变态的想法,迷恋那个从不属于自己的身影。小红带来了母亲的警告,大概是自己的心思,早以落入母亲的法眼吧……
"小红喜欢什么样的主母?"他随口一问,却不料小丫头立刻兴奋起来:"真的?少爷您想通啦?!"
"你说说看。"男人失笑,径自朝山下的大宅走去。
"活泼一点的好!……温柔美丽的也不错!还是武林名门出身的最配咱们少爷!江湖儿女英姿飒慡的也好呀……"小丫头忙不迭地想象起来,小嘴一张说个不停,直到回到家中依旧停不下来。
但男子却再没有将这个自己引起的话题放在心上,例行公事一般,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回到院中湖心小岛上的静水小庵,那里藏着一颗沉睡的心,他总记挂着要看一眼才安心--
亲眼地确定无命的存在。
亲眼确定十三不会出现带走他。
他一日睡在那里,便一日属于他。日子那么长,他已逐渐将当年对十三的承诺转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
他其实一刻都不想放手。
即使他从没有得到,他也不愿这样放开。
他因十三而衍生的寂寞,甚至来源自他相信十三其实已经死了。只是尸骨无存,所以官府没有名列榜中。否则十三早该来的,早该带无命走的!他不来,无命便还是段非的!
细细抚摸着那沉睡的容颜,皮肤细腻而温润,嘴角还带着浅浅微笑一如既往。他俯下腰身,轻触那粉色的嘴唇,突然一道莫名的视线令他惊异,连忙抬头望向躺椅旁边的垂帘外--
清风掠过,卷起薄薄的纱帘翩跹飞舞,外面是一泓清澈的湖水,清风的涟漪是那么宁静。
他多疑了。
适才那一瞬间,他似乎以为还有谁存在于这一方小小天地。
他毕竟是心虚的。
他总是疑心十三会突然出现。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吓的叫声,他才猛然回头--
"非儿?!"段母惊疑不定地瞪大眼睛,她看到儿子刚才对那活死人做出的一切,刹那便明白过来!
他只得转身面对母亲,"母亲,你一直在?"
"我怎么可能不在?!不在的话,我便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心思!"段母的哀戚中带着斩钉截铁的气势:"我怎能让这么一个活死人悔了我的儿子,我的段家!"
"母亲……"
"闲话莫说!你下月就立刻成亲!无数的亲家随你挑,我段家不能迎娶一个男人进门!"
一面是亲qíng,一面是私qíng,段非苦笑着,他多年在外漂泊,为的就是想逃避这份家族的责任。然而,他因无命而回家,却又要因无命而接纳那份沉重的责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