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禁不住有些好笑。原本这些事都是我来做的,如今倒像我是客人了。招呼瞳拓坐下,我便去取茶,刚刚将茶端来,隔间厚帘一掀,刚刚沐浴出来的王爷便走了过来。趿着银绣腾云靴,王爷懒洋洋地扣着月白长褂,淡淡扫了我与瞳拓一眼,径自上榻盘膝坐下,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整个人仿佛还氤氲着淡薄的水气。
瞳拓在他出现那一刻便站了起来,此刻上前两步,屈膝跪倒,道:"殿下。"
王爷居然一笑,道:"虽下谕削了你侯爷爵位,好歹也还是王朝将军,无须如此多礼,瞳将军,请坐。"
听见王爷客气却生疏的语气,瞳拓灿亮的眸子稍稍一黯,默然起身,在王爷指示的位置坐下,垂首不语。我便将茶送了上去。奉茶时朝瞳拓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放弃,他抬头回报一丝微笑,显然并不是我心目中一挫便败的想法。
放下茶盘侍立在王爷身边,见他发尖还滴滴答答淌着水珠,便又取来gān毛巾,轻轻替王爷揉发。
"殿下夤夜传召,不知有什么吩咐?"瞳拓道。
"本王看过你的折子了。"王爷若有所思地掐着指头,"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奋发图qiáng,很有些建树,光看秦寞飞,便知道如今的寒瑚国没从前那么好应付了。燕子谷一役,怪不得你。"
说起燕子谷,瞳拓便坐不住。掀起衣袍便跪倒在冰冷砖地上,垂首道:"戍边不力,臣罪该万死。"
王爷缓缓摇头,徐徐道:"当年将你调去夜平川,是本王失察,没曾想到你的处境。要你孤将寡帅一个人,对着那三十万在边境撒野惯的丘八,是本王的错失。当年你带去燕子谷的若是天骄、长风、瞳字营的兵马,便不会有如今的夜平川失陷。说到底,是本王给你出了难题。"
积压了四年的委屈被王爷如此娓娓诉出,以瞳拓的硬气也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水雾氤氲:"殿下如此言语,叫臣无地自容。归根结底仍是臣统兵无方,御下无能,臣不配为帅!"
"灵字营原本是柳煦阳一手带出来的兵,本王当年将柳煦阳贬去西南,灵字营对朝廷不满,举世皆知。你在东北能压住这么多年,已然很不容易了。"王爷微微侧目,示意我停手,我便放下毛巾,取过梳子替王爷梳头,"如今你兵权解了,爵位也削了,夜平川天大的事,便算揭过。今天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
"本王问你,若如今命你去杀秦寞飞,去是不去?"王爷忽然道。
瞳拓抬头,与王爷凛凛目光相视。
若非王爷念及旧qíng,单是瞳拓前后两次qiáng救秦寞飞,折损龙组无数高手,如此罪名已够王爷将他处以极刑。瞳拓于秦寞飞之恩之愧,难道还不足以抵消?……我在王爷身后也禁不住紧窒心神,目光死死锁住了瞳拓的薄唇,只盼他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然而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闪现的却仍是那日一般无二的坚持倔qiáng,一字一字缓缓道:"臣,不去。"
明知答案是在意料之中,仍然感到一丝失望。王爷大约也与我一样,压抑下的是一声轻叹,带着一丝疲倦,轻描淡写吩咐道:"本王明日便要回京。你既不去杀秦寞飞,便与本王一齐走吧。"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王爷已断然道:"不命你去杀秦寞飞,已是顾全你的qíng肠。若明日回京时本王见不到你人,便莫怪本王不念你瞳家满门忠烈,辣手无qíng了。"
明显是在拿京城里的瞳家做要挟了。瞳拓垂首道:"殿下放心。臣与秦寞飞再无瓜葛,虽不愿受命去刺杀他,也决不会去救他了。明日,臣便伺候殿下回京。"
"如此,你先下去吧。"
瞳拓告辞离去,我刚好替王爷理顺了仍旧微湿的长发,道:"王爷要杀秦寞飞?"
王爷扯下一根断发,绕着修长的手指细细缠了,白手黑发,很是分明漂亮。盯着那手指,王爷静静道:"杀,又不杀。秦寞飞么,不死也罢,死了更好。"
又是那句话。
"这么着急回京,是若水那边出事了?"还是忍不住想开口问。
"东北粮糙出了问题,朝廷里的事,你不清楚。事倒不是大事,若水自己就能处理。"王爷忽然朝我一笑,道,"几日不见,有些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