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然北扫齐楚,南dàng瓯吴,越虽qiáng,但远征日久,将士疲乏;幽燕虽弱,但以倾国之力坚守,破之不易。况且……”
仆she曾为吴主心腹,亦知燕武帝与越帝的一段旧事。他年长越帝太多,虽为臣子,对越帝却是忠诚之外,恕他不敬,甚至有一丝舐犊之心。
仆she在心底暗暗长叹一声,复沉声续道:“赤帝虽没,余威尚震于殊俗,民惧与幽燕战也,惧之则怨战,破国可复完,怨民难复平。故此时应当修养生息,越无论兵力物资皆远胜幽燕,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如若不然。陛下岂不闻秦昭襄王之故事,若秦王纳白起之言,不复攻赵,天下归秦何至又待三旬?”语罢,期待地凝望着御座中的身影。
越帝从容起身,缓步至于陛阶边缘站定。殿内不少人都不由暗暗赞叹一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越帝目光落于仆she花白的头发上,开口说了今日朝会第一句话:
“休说又待三旬,便是朕战败身死,为千古唾骂,遗臭万年,又何足惜?”
越帝缓缓而道,却字字若有金石之声。
“陛下!”仆she大惊,跪倒伏地道:“若君王不仁,穷兵黩武,军虽qiáng必折,国虽大必亡!”
越帝没有再出声,殿内也无人敢接话。
仆she心中也大有悔意,此话大谬。
越帝非但不是不仁之君,反而一向宽和厚道,对降臣旧敌的优容不啻于当年燕武帝。
若非仆she接连做过此二人之臣子,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晋人东郭之投影,竟然显在这个时代武功最盛、杀伐最多的二人身上。
只因越帝平素一向明而善断,从善如流,今日却放任好大喜功的不智之请,而对忠直之语不为所动,仆she一时qíng急,脱口而出臣子劝谏君王止戈惯用之语。
煎熬良久,仆she终于忍不住抬头。
高高的陛阶上,一人皎洁挺拔,衬着墨绿衮袍,如染雪青松,见之忘俗。
而他其实老眼昏花,已看不清越帝的面容神色。
他如何听不出越帝语中自毁之意,可此间种种又岂是他可以置喙?最终只能痛心道:
“老臣都等得,陛下等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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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帝身形猛锐灵动,缓时如仙鹤戏水,白龙游于云端,急时快如闪电,忿然冲霄。
他今日在殿上,面对仆she的锥心泣血直谏,最终拂袖而去,回来后始终心绪难平,便来到园中练剑。
他的园子很简单,除了墙和土之外,就只有一株枇杷树,刚种下的时候和他一起长高,现在他不长了,树还在长,何时方能亭亭如盖乎?
如此这般,过了三刻,他收剑归鞘时,面上已泛出汗珠,如朝露挂梨花。
越帝抬头发现自己的两个高大的侍从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凝神一听,竟在争“主上与武帝孰美?”
他无奈一笑,提起狂飙回到寝殿,自己找巾帕拭汗。
抓着雪白的巾帕,越帝忽然轻笑,他想起燕武帝练完剑,总是用同一方巾帕,先擦剑,再擦脸。
“你如此不爱惜你的脸面,难怪老得快。”东宫笑嘻嘻地揶揄道。
燕山公嘴角翘起,“为何要爱惜,我又不会时常赏玩。要爱惜也是爱惜这一张啊。”说罢伸手将东宫的面团一样的脸蛋好一番揉捏。
越帝好不容易将自己从一段回忆中拔出,却很快又陷入另一段。
他想起燕武帝喜欢各式各样的画本,东瀛的西洋的也来者不拒。从前他为燕山公时,经常带着东宫一起流连于越都的各个书市,连带着他也对各种jīng怪神话故事了如指掌。
他作为东宫第一次参与议朝时,在满殿的朝臣中寻找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背对着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那人朝他转过身来。
顽童喜欢在额头贴上布条扮僵尸,但燕山公岂是一般顽童?他贴的是他的玉笏。
他内心五彩斑斓,然而在御座投she下来的灼灼视线中,只能拼命忍住,面无表qíng地转过头去,余光看到那人在周围同僚们压抑的笑声中尴尬地将玉笏摘下。
思及旧事,越帝感到心如刀绞,难以自持,他无法再忍,决定去重游故地。
越帝纵马疾驰,很快便来到燕武帝最喜欢的漫巍书店。
斯人已去,书店却同记忆中一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