猃狁犯境。不出几日,一支戍边的队伍将由来自民间各个角落的男丁汇集而成,仓忙开往边塞。
墨刑天那时二十有五。五年前跟着师傅——也就是戍边军队的主帅——打过几场仗,在外面是个品阶不算顶尖的武官,在家乡小村里,他是每一个乡亲眼中的战斗英雄。对于这次同师父一道被发配带队戍边,墨刑天自是无甚怨言,保家卫国,守土复疆,职责而已,更是从小习武的他牢牢印在心里的词语。更何况,这不肯安分的边外民族,的确需要有人来好好收拾一下了。
只是……
一贯冷峻的目光缓缓移向悲恸的乡邻。
若是可以……这些,本不需要他们来承担,塞外大漠的风沙,身为武将的他去面对便好,□□与甲胄,同猃狁毫不退缩地叫板。若是可以,他希望这些生活在自己身边,与世无争、安分守己、从未想过战争与厮杀会落在自己头上的乡民们,能一直安宁地守在遍野的葱茏间,直到老去,直到死亡。
是他没有护好乡亲们……墨刑天使劲晃晃脑袋,将这个不时会在脑中蹦出来的句子甩进边塞的荒地里。是么?好像又不是。他没法去追究。
来这边疆已有一年了。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塞满武招兵法的脑袋,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诗来。并不着急去想,墨刑天拥着□□,无动于衷地等着那几个字一点点在脑中串联完整。
“说着要回家了要回家了,结果喊了一年了也没见放咱回去!”两月前,狠心撒开邻家小妹双手的赵家小二愤愤不平的话似乎还响在耳边。墨刑天踩着一地带着露水的清晨气息走出营帐时,远远便一眼看见了一边同身旁的军士嘟嘟囔囔,一边挥舞着铲子给薇菜松土的小二弯成虾米的背影。他心里好笑,悄无声息地加快脚步上前,趁着两人还未察觉时猛地拍向二人肩膀。
“我的妈呀偷袭啊!!!”忙忙碌碌的二人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另一个抡起手中的小铲子便打算拼命,却在看清墨刑天的脸后大松一口气,东倒西歪地歪作一团,“哎呦我去,墨大人啊,这大早上的您可是吓死我们了……哎呦,吓死了吓死了!”
“要真是偷袭,敌人还能那么客气地拍你们肩膀提醒你们?”墨刑天吁了口气,摇摇头,捡起赵家小二扔在地上的铲子递给他,“这么早就来松土,比我起的都早。”
“唉……幺妹还等着我回去呢。”赵家小二心不在焉地接过铲子,却并不往土地里cha,只是蹲在原地,蔫头搭脑地看着面前摇曳的幼苗,“谁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子了!墨大人,您也想家吧,家里也有人在等你吧……哎哟!”
话未说完,头上便挨了身边稍稍年长的军士一掌,连带着被呵斥几句:“没大没小!动摇军心!你当墨大人跟你一样啊?!”却被墨刑天伸手阻止。
“……想家啊。怎么不一样,我也是人啊,怎么可能不想家。”冷峻的双眼泛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墨刑天有些好笑地看着赵家小二一扫先前的委屈,衣衫破旧、面颊huáng瘦却是jīng神百倍地朝着身旁的军士挤眼睛,手心便下意识地覆向了腰间。
通透的青白凉凉地印上皮肤,水红的细线结成穗子,乖乖巧巧的一枚平安扣。
赵家小二现在正遥遥地守望着家乡。
躺在历朝历代渐渐聚成的乱冢坡下,隆起的土堆朝着村庄的方向。
尚未弱冠便做了饿殍。所幸是尸骨还能收回,小村的杨柳应是又飞起了柳絮,huáng土之下,无人知晓他是否能看见他的幺妹。
太阳xué仍在抽动。
墨刑天一直在隐隐后悔,和那个军士一直后悔当初拍了小二那一巴掌一样,他也在后悔,不多,只是隐隐地,后悔当初没回答小二的后一个问题。
答案当时在喉头滚了几滚,又教墨刑天咽了下去。
是啊……也有人在等我啊。
——刑天,你们为什么要走啊?
——因为猃狁。
——你们为什么要去边塞遭罪啊?
——因为猃狁。
——为什么师父和崇武也要去啊?
——……因为猃狁因为猃狁因为猃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