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绛尘挥刀砍下和尚之际,罗祝坐在屋中沉心静气闭目安神,心中卷起狂风bào雨不得平息。顺娘从屋外款款走进来,怀中抱着一架古琴,凝望着丈夫含笑不语,罗祝睁眼看着她,顺娘垂目柔声问:“妾闻夫君有大事谋,愿意抚琴一曲,祝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罗祝含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必了。”他此时已笃定主意,再没有半分犹豫,整理衣冠抖擞jīng神,捧上一只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亲栖所走去。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回廊,行至园子,隔着石桥能看到湖面上结了一层青色的冰,待到盛夏糙木葱茏,池面上铺着连天的荷叶,远远望去好像从天上坠下一块绿翡翠,画舫中载着衣衫艳丽的歌姬,弹起胡琴唱一曲“游园惊梦”。那时候他跟罗礼喝过酸梅汤,蹲在湖边捉鱼摸虾,水花飞溅将衣衫湿透了,罗礼欢叫着喊他摘莲蓬。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这宅里再没有昔日的热闹,此时只剩枯枝被大风卷得沙沙作响,天空yīn时光霾凝滞,远远听着仿佛又谁低声哽咽。罗弶年轻时狂bào好杀,宅院里随处掩埋着尸体,罗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连声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敢发泄出来。母亲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罗礼来到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长到十余岁,他原打算日后能够另立门户建一番功业,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亲,被罗弶斥令赶出罗家,圈进庵里守贞节牌坊。罗祝心如刀割束手无策,望着母亲无奈离去的背影,满心冰凉顿然醒悟,原来人世恩qíng凉薄如纸,自己跟母亲一个样,在这宅子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弟弟罗礼,才是父亲的心头ròu,高高在上虚如飘影,他看得着,摸不到,较之彼此宛如云泥。罗祝日日辗转难安,他前面横着罗家巨大的影子,注定了此生此世永远逃避不开,然而心中不甘毕竟按耐不住,这些年在暗中韬光养晦,终于赶上今日天时地利,功败垂成就此一击。
第88章
经由下人通禀后,罗祝小心迈进父亲的屋子,脊背略微有些驼,背上有一条疤,是小时候被鞭子抽狠了,皮开ròu绽再难平复。罗弶斜在塌上一言不发,全身的骨架仿佛都散了,靠在锦枕上qiáng打jīng神,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道道皱纹好似千刀万剐。他疼爱的次子大病不醒,长子却这般生龙活虎立在自己身前,心中顿时宛如刀绞,侧过脸庞深深抽着气。罗祝托着木盒跪倒在地说:“弟弟自幼身孱体虚,但向来如有神明佑护,此次定能够逢凶化吉,老爷切莫焦急。我有个朋友是深山里的猎户,偶得了一株六叶老参王,因我曾经有恩于他,特特托人转送过来,我深知自己福微寿浅不敢享用,诚惶诚恐敬献于您,望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我愿日日鞍前马后以尽孝道。”罗弶微微叹一口气,左右都是自己的骨血,纵是争得头破血流,为父者从中周转又哪有得失可言。他如今年老体弱,心肠也越发的柔软,于是对罗祝说:“起来吧,你弟弟见我时也未曾跪着说话的。”罗祝长抒一口气,毕恭毕敬缓缓站起身,他的亲信托一碗茶走进屋,罗祝轻声对罗弶道:“鄙妾前些日子新添骨脉,唯恐自己身份低微冲撞了老爷,故而不敢随便出门,知道今天我来见您,跪在地上苦苦央恳,求我替她敬一碗茶,以表对您戴德感恩。”
罗祝端起茶碗笔直站着,垂下眼睛不敢抬头,他今回舍下身家xing命打这一个赌,输赢胜负却压给微薄的父子qíng意。罗弶丝毫未作迟疑,接过茶碗仰脖将水喝下去,罗祝提起的心缓缓搁回胸腔里,又朝老爷磕了头,面若平湖退出屋,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去,轻轻的脚步声在耳旁回旋。他走在路上静静想“那是自己的父亲啊。”可是随后又猛然转念,那是罗礼的父亲,与自己并无多余的瓜葛。这一日,罗祝走出房,罗弶却再也没出去,几天后,老人在昏睡中断了气,气绝之时却猛然惊醒,怒目圆睁望向远处。宅中上下无人深究,只说老爷日久伤身bào毙而亡,哭声震天糙糙发丧。
罗弶既死,罗礼大病难愈,罗家大权应是落于长子之手,然而罗祝心思如发,唯恐树大招风惹来旁怒,惺惺作态将继承之名拱手让给罗礼。他知道弟弟病重朝不保夕,如此不过是移花接木权宜策略。待到罗礼听得父亲逝世的消息,一切早已尘埃落地,纵然心中亮若明灯,悔及当初也无得回转。湛华上次虽于钟二在梦中相见,奈何两人费尽力气也寻不着离开的出路,湛华急得醒过来,才知道这宅子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改换了世道,连及做法时困于异境的绛尘,也在和尚死后再也没出现,好像化作一滴水,无端消失在幽幽深宅中。湛华隐隐约约惦念他,奈何罗弶刚死,宅中上下乱成一团,哪个又有闲心顾及道士,他靠着罗礼心乱如麻,只觉自己陷进一片迷途,道路漆黑难以抽身。罗二爷怔在chuáng上一言不发,过了好一晌才渐渐明白,朱漆弓箭悬在墙上,那一日父子相见yù言又止,哪知如此竟成了永别。他唤账房拿来宅中多年的开支账目,拨起算盘一笔一笔查点清算,乌黑的算珠相互碰撞,“啪啪”响着时缓时急,罗礼坐在chuáng上聚jīng会神,旁边的账本堆积如山,他一边清点,突然震动肩膀剧烈gān咳,满面惨白撕心裂肺,全身颤抖头疼如裂。湛华悄声劝说道:“你歇一会儿,这般事qíngjiāo给别人便是了。”罗礼摇摇头冷笑说:“你懂得什么我那个哥哥,不鸣则已,一处手便致人绝境,父亲怕已经凶多吉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做这些不过是要别人知道,罗家二爷还活着,断不会在人前露怯,不会给我父亲丢人。”湛华起先微微一愣,继而露出满面愕然。罗礼被困在屋里拨着算盘,院子大门落了锁,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搁下盘子便如逃也似的跑出屋,湛华抚着罗礼的脸颊柔声说:“你莫伤心,待钟二郎来接我,定会带着你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