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煌与龙王居住在一处,毗沙王恐怕双方见面又要争斗,却不知那两个本是知气味相投物以类聚,向来都从一个鼻孔出恶气。钟煌回到官邸时,龙王已经换了衣服卧到塌上,背过身子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钟大爷一蹦一跳进入卧房,掩住门扉低声问:“东西藏到哪里了?”龙王随手指一指橱柜,钟煌打开柜子翻开遮掩,将刚才趁乱偷出的生死薄拾出来,一页一页细细查找,不多时便寻着钟二的名子,念个咒法将字迹剔除,合掩书页搁回柜里,拍拍手洋洋得意道:“改天再偷偷送回去,钟二郎从此再没有寿限,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却总好过如今的qíng形。另一个倒霉蛋还在忘川上,便让他捡个便宜去救吧。”原来钟煌早与龙王通过气,对方知道他去找毗沙王,必是走投无路要改生死薄,遂跟随过去协同演了一出戏,趁着打闹掩人耳目,寻着卷宗藏进衣袖里,轻而易举夹带出来。钟煌嘻嘻笑着挨到chuáng上,替龙王拉扯被褥遮住肩膀道:“我刚才小心翼翼跟你闹,一指甲都没舍得当真弹下,你倒似要跟我拼命呢,掐得胳膊全是血青。”龙王侧过身体暗暗发笑,他虽与钟煌串通做戏,对方却忽然提及郑木,不禁恼羞成怒勃然气愤,故意抓了钟大爷满脸花,这一时才渐渐消了气,调转话锋随口道:“本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早已经看透凡尘,此次为了别人生死,竟花费如此的计较。”钟煌紧紧偎着他,抿起嘴唇含笑说:“那个鬼说活着也是痛苦的事,然而我自己早已经死去,深深明白死亡的滋味,才不想要他们再体会。”
轮转王殿前忘川河岸边,钟二郎推翻麻将桌,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渐渐驶开的船舶,无数狰狞鬼魂拥挤在甲板上,嚎啕不尽哭声震天。他打个激灵大声喊“湛华!”,脱缰一般追赶上去。船舶驶在河面越行越远,钟二郎不管不顾跃进忘川河,手脚搏动翻波打làng,一边跑、一边游、划着水、趟着泥,满头满脸被水打透,任凭自己追得气喘吁吁,却总与船舶相隔一程距离,不禁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后面鬼差怔在原地,只以为钟二爷输了钱耍无赖,跳进河里逃赌账,面面相觑不知追赶。湛华双手攥紧船栏,眼睛定定望向河里的钟二郎,几乎以为自己昏了头,睁大眼睛看到心中的幻像。他喉咙破裂发不出音调,耳朵里嗡嗡乱闹更听不到声响,眼见钟二郎划着水làng声嘶力竭的呼叫,即使皮囊退去只剩焦黑的骨架,却依然被对方清楚辨识出。前面视线越发模糊,湛华头昏脑胀qiáng自支撑,渐渐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钟二,唯有攥紧双手默默想,即使这是转世前的一段梦,也希望自己能睡得长久些。
波涛翻滚水làng湍流,待到湛华真正清醒时,眼前视野豁然明朗,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人间的公寓中。他僵在房中呆怔好一阵,身上再没有丝毫疼痛,大梦初醒一般打个寒战,忙寻着镜子去看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又搁下来,镜面上自然映不出鬼影子,白腻手指触到面颊上,抚摸到皮肤细幼光滑如初,当初火烧的惨痛却依然烙印在心中,不禁心有余悸微微颤抖。外面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习习溜进屋,chuī拂着湛华的头发扫在脸上,他避开窗口透进的阳光躲藏进角落,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房中墙壁被太阳光熏上一团暖色,人间正值初夏季节,打开窗户遥望出去,度过漫长的萧寥,万物俱兴树荫葱茏,路边野花争相绽放,奶油杏色的蔷薇偎着招展迎chūn花,浓芳艳艳招蝶引蜂,微风徐徐chuī拂过树枝,层叠绿叶窸窣颤动,好像粼粼碧水倒挂在枝上,摩擦碰撞沙沙作响。湛华深吸一口气,胸腔灌进温暖的气息,终于确信自己历经折难走出了地狱,活人的世界明艳甜香,他渐渐从黑暗走出来,光线炙得身体微微刺痛,忙寻出伞撑在头顶,心中全然没有对光明的畏惧。
湛华推开房门大踏步出去,脚步还未里开公寓,一颗心cha了翅子径自跃上云端。他与钟二郎心意相通,迫不及待朝对方奔迎而去,一路上风驰云卷大步流星,沿途各处喧嚣热闹,车如流水摩肩叠迹,沿路行人匆匆擦身而过,在各自的世界中执着忙碌。湛华赶到医院前,钟二爷已被打包塞进停尸间,醒来之后感觉腹内饥饿,抚摸肚皮发觉自己肠子还淌在外面,只得揭开白布跳下chuáng,看见管理员背朝着自己整理尸体,和和气气问人道:“能不能替我把伤口fèng起来?免得待会儿来人见了唬一跳。”那人缓缓回过头,一声尖叫冲出屋去,钟二郎捂着耳朵迈步跟随,迎面忽然撞上一个鬼,抬起头来细细端详,却见对方熏红脸孔胜过芙蓉花醉,乌黑的眼睛好似翦水潋滟,气喘吁吁凝神相望,正是自家养的鬼魂湛华。双方相逢百感jiāo集,未待湛华忘qíng扑到钟二郎怀里,停尸间管理员带领众医生护士浩浩dàngdàng冲将过来,争相目睹死人复生的奇迹,人声鼎沸嘈杂混乱,以至于很多年之后,他两个都记不清那次重逢的qí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