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胡说八道,当然是属于表功一类,趁众人都全神贯注于外面,便悄悄的凑上林凤致耳边,说道:“小林,适才我可是替你挡箭来着,生死关头我头一个想到你,你说我好不好?我又对你好了一次,你怎么报答我?今晚别赶我下chuáng了罢?”
他说qíng话丝毫不避忌人,虽然声音放得极低,到底身畔祁五也听见了,不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殷螭浑不在意,又笑嘻嘻加了一句:“不要又冷笑,老是怀疑我的心!我是真爱惜你呀——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么舍得你受一丁点伤?”
林凤致听了他这句ròu麻话,胃中泛恶心,身间起寒毛,登时生出想要一脚将他踹下大虫江去的心——可惜还未付诸行动,下面的急报已一叠连声传了上来:“请林大人下来,赵大人有要事相商。”
祁五刷的一声抽刀,拦在林凤致身前,外面的人连忙又道:“两位护卫也可同去,带刀同去!实是有事相商,高将军与袁将军业已停仗讲和,赵大人也不至于相欺。”林凤致讶了一下,不觉问道:“却是何事?”
徐翰已经听了属下禀报,便即走上来亲自回答:“年伯勿疑,是高将军传讯请年伯共同拿个主张——隔江来报,倭屠义州,李敬尧血书求救,言称义州城二十四万余百姓xing命,便在我天朝大军指掌之间。”
第77章
清和八年六月初八己未,倭屠义州。
林凤致自来熟读史书,历代记述乱世烽烟的光景,也少不了见到攻占敌方之后来一个“屠”字,然而青史上虚飘飘一个字,读的时候也难以掂出沉重的分量,直到这回亲自眼见,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屠戮殆尽、妇孺无遗”!
脚下所踏的土地,是火烧血浸过的,踩上去靴底还似乎带着腻腻的湿滑感;触目能看到的废墟,到处堆积着一层层断肢残躯。这满地尸骸中竟很难找到一具完好无损的,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头颅仰面朝上,面目上都带着惊恐惧怕的神qíng,是那般痛苦挣扎——遭过大屠杀的义州城,分明是一座血池地狱,竟自安置在人间!
而这地狱,此刻却是静穆无声的供天朝平倭军高级首领们来观看。废墟尸骸之间迎上来的乃是李敬尧,后面跟着的几名年轻将领是他的子侄女婿,这一gān朝鲜将领都是全身浴血,满面木然,过来施礼。李敬尧声音嘶哑:“小邦不幸,遭此大难,天朝肯予援手,五内铭感……末将愧以这等凶事,惊动诸位大人。”
天朝诸位自林凤致以下,一时都无话可答。头一个打破沉默的竟是袁百胜,他忽然向侧冲出两步,双膝跪倒,手指抓了一把带血的泥土,喉间发出低低的嘶泣之声。众人不知道他怎么了,赶忙上去问的问劝的劝,袁百胜只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这身经百战的名将,一时竟身躯颤抖如风中落叶。众人只见他跪倒的所在,有一具也不知道被斩成了几段的婴尸,血污中跌着一只小小断手,兀自圆润可爱,手指中还抓着一支糊得看不出花样的拨làng鼓,再旁边,则是半截赤 luǒ的女尸。
林凤致突然想起来,殷螭曾经说过袁百胜的身世,乃是福建沿海地区人氏,其村落遭到倭寇洗dàng,这才愤而投军。他的父母亲人,想必也是这样被残忍杀害,眼下这光景,多半触动了他少年时的伤痛罢?
然而袁百胜这么一嘶哭,一直在qiáng撑着的朝鲜诸将也终于忍耐不住,纷纷跪倒,放声痛哭,狂呼大叫。天朝众人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这股悲痛yù绝的qíng绪却是感染人心,义州与九连 城仅一江之隔,两地百姓颇有互相来往通婚的,天朝平倭军中也有不少是本地军户入伍,与朝鲜人多有牵丝扳藤的亲戚关系,这时救援来迟,目睹惨状,已觉得悲愤,哪堪这一哭动心?霎时间随着首领而来的士卒们也一片声的哭泣出来。
这一片哭吼声,自血污中远远传了出去,惊得四下乌鸦啊啊乱飞,而满天间,则是死沉沉的铅云如压。
李敬尧在夺回义州城之役中受了几处外伤,目睹同胞这等惨状又深受打击,但毕竟是老将出身,还能支撑得住,由女婿崔实扶着来向林凤致、赵大昕等人继续申谢,感激天朝方面大举出动,才能将倭人击退。林凤致一直默然无语,听赵大昕答了几句客套话,忽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倒,郑重道:“李将军,我方延误战机,救援来迟,误了义州百姓,何敢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