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_作者:知北游/梦里浮生(240)

  林凤致抬了抬头,目光接触上他的,俞汝成又问了一句:“至今以来,不论是与我,还是跟他……你是不是,都没有真正欢喜过?”

  他握着林凤致的手微微加劲,手劲却已衰竭无力,林凤致几乎都能感觉到他掌心中的温度渐渐在消失,正如他的生命也一点一滴在流逝一般。

  一直以来,这双手给过自己温暖,也给过自己恐惧,曾经热qíng曾经狂乱,到底却是抵不过生死无常,人间分定无论为何,也终将彻底失去,只余回顾。

  然而这回顾又是何其辛酸不堪?辛酸到了林凤致都不能qiáng笑安慰,只是低低自语般的回答:“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欢喜过……不论与你,还是……跟他。”

  殷螭在旁听了这话,几乎又要背过气去,只想抓着他大叫:“难道我们没有好过?我……就算欺负过你,可是平时也不是没有快活,难道你就不曾有一点欢喜!”可是林凤致脸上的神qíng是那么黯然悲伤,这般凄哀竟然直接噤住了殷螭,以至于不敢质问,只能自己后悔起来:“小林的意思,大约是实在伤透了心罢,他难得豁出什么也不顾的给我一回,却教我生生作践了……我是不是害得他寒了心,再也不敢托付?”

  殷螭还是不够理解林凤致:林凤致过于自持的本xing,使他绝对不会将自己托付给谁,只会在qíng极爱深的时候,投入忘我燃烧——但即使忘我燃烧,也是出自本我的。

  林凤致可能会依恋爱人,却决不会依附爱人,更匡论背弃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所藉以自我完善的道德品格,来依附于别人而存在?

  所以在回答俞汝成这句“没有真正欢喜”的时候,林凤致心下也是在自省着的——自己这一生,为什么便不能抛弃自持,索xing把自己jiāo出去托付给谁,也许反而可以欢喜无忧?人生路漫漫悠长,要担自己的担子,做自己的人,委实太累太苦!

  也许只消轻轻放一下手,闭一下眼,将那颗本心忽略了去,便可以获得呵护照料。俞汝成也罢殷螭也罢,都未必不能宠爱自己一辈子,人生百年转瞬即过,名誉功利都是虚空幻影,只要沉溺于轻怜蜜爱,也就足矣!

  可是到底不能,我无法做到不自持自重自尊——就如不肯藉夫子之力中状元那样,我不能抛弃甚或背弃自己。倘若连自己的品格也失去了的话,那么我又拿什么来爱人与被爱?

  倘若一切依附于人,纵使得到欢喜快活,可是我林凤致这个人,又何所安放!

  俞汝成长长叹息,又唤了一声:“子鸾。”林凤致俯着头,默然许久,终究展颜微笑了一笑,道:“夫子,到了如今,欢喜也罢不欢喜也罢,都已过去。我可以不再恨你怕你了,关乎色 yù的爱慕,也终于澄清了——我们还是师生罢,容我再说句对不起,我也害了你一生孤单,我手上的血,到底也洗不清慡。”

  俞汝成苦笑:“你害我孤单?倒也真是你狠毒背叛,陷我满门!只是……谋逆的事,也确实是我一直筹划,委的不冤。谋大事,便要敢做敢当,我不怨天尤人!”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连握紧林凤致双手的力气都已隐然消失,却又始终执意抓着,轻轻叹息:“许是老了罢,这些年来,我竟会想起他们来……”他口中的“他们”,乃是受他谋逆连累被抄斩的满门良贱,但俞汝成的语气此刻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怅然——怅然着自己的孤单,他终究在亲qíng份上不甚浓厚。

  所以这样叹息的时候,俞汝成竟也会黯然自笑一下,道:“子鸾,你常常被人说作心狠,其实真正心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有时也不信我,连妻室子女都不顾念的人,怎么偏认定要你?你……多半也私心鄙薄过我罢。”

  林凤致不语,俞汝成轻声道:“你多半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和我初遇的了,我却无论如何忘记不掉——我第一回 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四五岁的样子,你家老阿忠下田做生活,照料不到,只能将你放在门口。我散了学塾归来,路过你家门首,看见你乖乖坐在门槛上,搂着一只大狗,眼神清澈望着我笑……”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然现出奇异的红晕,似乎回忆给衰弱的身躯重新注入了力量,喃喃的道:“我那时年近三旬,屡困场屋,为生计只能远在他乡坐馆,委实孤寂乏味。你们虞山的方言我听不甚懂,乡间也无以jiāo友消遣,学塾的顽童更教我日日cao心烦恼;一年只得一趟回家,家中却只会催问我拿回几文束修养家,儿啼妻诟焦头烂额,甚至困窘到极处,连苏秦嫂不为炊妇不下机的典故也亲身尝到过……那个时候遇见你,一开始我也就是闲来消遣,逗你说话教你认字,可是你真乖巧可爱,日子一久,我连烦闷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