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委托内阁以皇帝祖母与母亲的联合名义斥责南京,其实自从扳倒殷螭之后,尊前太后为太皇太后,便基本上将其架空在后宫,只管颐养天年,外事都闻不得也问不得了,但刘后向来做事面面俱到,无论什么时候要亲自出面发言,都必须抬出太皇太后在上,以示尊崇孝敬。内阁也是习惯了的,这样的旨意不消说是首辅去拟,于是叶德明叩首奉命。
刘后又道:“哀家前几日恍惚听说,南京那边要闹,也是因为这些年赋税加重的缘故,国税上的事我妇人家如何懂得?但想来想去,自永建朝亏空过多,本朝又一再用兵,国家也委实艰难,后宫怎忍挥霍民脂民膏?前几年祈雨,宫中已蠲了花粉银,如今又当危难,哀家也正传令六宫一道素食减膳,为国祈福。京师这面宁肯多节省几分,好让南方百姓喘口气也罢——却不知道能也不能?”
她从来不gān涉具体政务,这番话也是娓娓道来,有如咨询,众大臣却不免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减免东南赋税。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话,次辅兼户部尚书杜燮登时反对:“太后,恕臣万死直言,这可不能!如今国库委实亏空已极,西南自从永建三年叛乱之后,每年非但不能征税,反要年年拨款镇守与安抚;西北又是连年用兵,每年发百万军饷尚嫌不足;朝鲜那一块又糜师几十万,耗饷数百万,才算清出眉目,日后朝鲜国王回国,少不得又是一笔赏赐……偏偏这几年晴雨不调,直隶、山东、河南、湖北处处欠收,眼下除了东南一块,更有何处能缴足赋税?”
他还在慷慨陈辞,其他人却不免一起暗中摇头,心道眼下东南一块都不奉我们为京都了,赋税收得再多,也落不到北京手里,太后这一着棋,也叫一个反间之计,下道免税旨意,乐得看南京奉与不奉,东南的百姓又是怨与不怨?这招数不消说太后是想不出来的,八成是林太傅的主意,杜阁部却还絮絮废话,好不傻气!
但这样的主意,也实在是一着险棋,只顾眼下争衡,不顾将来大局,纵使如愿挑拨得南京臣民不和,使小皇帝找到反制群臣的着力点,但南北分裂终非长久局面,国朝终究还要统一,朝廷万不能失信于民,这等旨意颁出便不好收回,急需支付的军饷以及其他开支,又往何处去找?林凤致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饮鸩止渴的xing子,要出这等险招,想必也是bī到极限了。
内阁诸人看不见隔帘太后的神qíng,却不免全盯着林凤致看,他只是垂首恭坐于赐座之中,竟不反驳杜燮滔滔不绝的反对意见。叶德明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支持太傅,但一想这个主意将来后患无穷,这等罪责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去担,于是也就保持缄默。
等杜燮终于将反对意见全部陈述完毕,刘后在帘后倒还保持着平和,只是温言道:“杜阁部管理财政,定是有见识的,哀家到底是女流无知,却教先生见笑了。”杜燮慌忙起立,离座告罪道:“老臣不敢。”刘后大约微微笑了笑,说了两句褒奖话,又道:“哀家本来还想着,宫中减去开支,一年也约有几十万,何况我等都是孀妇,当此国难之际更无甚奢华心思,倘若停了江南织造、发出宫内藏珍,约莫也折得数百万罢,谁知仍是不足敷用——这样的话,说起来甚是小家子气,哀家也觉得含愧了。”
杜燮忙又道了几声“不敢”,颂扬了一下太后的贤惠仁德,却仍是咬定不能减免东南赋税,不然无以支付兵部开支。林凤致到这时终于开口,颂圣几句之后,便是斩钉截铁一句话:“臣以为太后的意思,非但甚是有理,而且亟需去办。阁部应当即刻拟减免赋税的告示,急送南京,否则被他们抢了先,我等便被动了。”
太后的意思实是林太傅主张,乃是众人意料中事,所以他开口支持并不出奇,但最后一句话却使杜燮也惊了一惊,不禁问道:“林大人的意思,南京那方也有可能……”兵部尚书章守成也道:“南京亦要负担沿海守军饷银与年年的西南拨款,如何减免得了?再说他们也无必要……”林凤致态度倒不qiáng硬,回答却十分确定:“下官虽是推测,却非臆断,免税之事,若能同他们打个平手已是好事,只怕若不急办,连平手的机会也丧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微微眯眼,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至今为止,南京朝廷在这场迁都大变之中的主持人还未真正浮现出来,这步骤却是来得周密之极,殷璠是不是也正处于无可抓摸之中?远距两地,消息阻隔,只能尽量就自己所知所料,给那孩子送去能把握住的机会,纵使gān冒奇险、不顾将来也说不得了,可是他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平素做大事就常常昏乱慌张,这等危难关头,却不知能否及时稳定局势,平息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