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林凤致终于扳倒俞汝成,却仍然守定大理寺会审之约,这是为何?难道他自觉混得不够快活,定要去尝尝大理寺出名的酷刑?又或者他忽发奇想,放不下俞汝成独自在那里,打算一道奉陪,来个师生天牢相会?
俞汝成这般轻易倒台,林凤致这般古怪执著,都教豫王疑云重重,摸不着头脑,直到第二日去探望皇兄,这才明白过来。
这一日养心殿的气氛却和平日不同,他一进门,便听见嘉平帝微带喘音的笑声,同时还有软软的童音叫着“父皇”,他随着门口内官的通报声进去,嘉平帝已在屏风后笑道:“王弟快过来,看看你的两个侄子。”豫王已看见了皇兄榻前围着好几名宫人,一个被宫女牵着手的四岁幼儿是嘉平帝的长子安康,一个抱在怀里的一岁婴儿是次子安宁。
嘉平帝素来体弱,少近女色,因此六宫虽备,至今却只得二子。其中安康只是嘉平帝即位之初,偶尔临幸一个服侍更衣的宫女所得,其母产子后不久即亡故,竟未曾来得及册封嫔妃之位,所以这个长子地位不够尊贵,群臣倒是更建议立王贵嫔所生的次子安宁为太子,只是嘉平帝认为二子均非中宫诞生,不想过早议立东宫,于是拖延之下,至今连二子的王号也未册封。
豫王元妃早薨,又专好南风,府中的几房姬妾等同摆设,至今膝下犹虚,既未做过父亲,自然也对孩童没什么喜爱,只是不便拂了皇兄兴致,于是过来敷衍了两句。嘉平帝的心qíng却是出奇的好,笑道:“不知怎地,朕今日心神不宁,总想着他们,就让傅姆带过来看看——今冬这病势,好象愈发熬不过了。”豫王又照例劝慰几句。
正说着宽心解闷的话儿,殿外又通传林凤致到了,他才进殿门,听见有女眷声音,便即避嫌止步不入,嘉平帝道:“无妨,卿只管过来,朕正要让安康拜卿做个先生。”林凤致只得走入屏风之后,那安康虽只四岁,却是分外伶俐乖巧,听了父皇吩咐,便端端正正的拜倒,称:“林先生。”
林凤致岂敢受皇子之拜,急忙回拜还礼,叩首道:“殿下,不敢!”
嘉平帝道:“卿无须多礼,朕正想着,日后赦卿回来,便给朕做个太子太傅罢,朕子若是jiāo给卿训导,实是放心。”林凤致并不平身,以额抵地,声音郑重,说道:“陛下,罪臣明日便是罪民,纵使法外宽仁,得免死罪,自来国朝亦无罪民赦还为官之例,圣口万勿枉言。”
嘉平帝不语,隔了一阵才道:“明日……便是大理寺会审了,朕怕是不能去了,卿自保重。”林凤致道:“国朝自有法度,罪臣不敢希图侥幸。今日便是来向陛下辞行,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嘉平帝叹道:“今日便要去了么?不意与卿缘分如此之浅……卿曾许朕半年之约,此刻想来,却是一场空欢喜。”林凤致抬起头来,脸上竟微微含笑,说道:“陛下,人生本来都是空欢喜,罪臣倘若法网逃生,今后天涯海角,也必终身铭感陛下这一月之qíng。”
豫王在旁听着他们君臣对话,渐渐只觉身体一阵一阵发冷,这才明白,林凤致对付俞汝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布局。
俞汝成的图谋,原本是借着废黜代立之名,行大权专揽之实,所谓推举,无非幌子,也不必非豫王不可,宫中二皇子又或外藩诸王,都一样能成为备选招牌,豫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本朝制度,亲王并无涉政实权,所以豫王虽然也萌生过野心,却难以做出什么实际举动,虽然一度靠拢过俞党,但被林凤致一揭穿警告,便也敛迹束手,做个安全的旁观者。
而俞党要gān这个图谋废立的勾当,除了找个推举的招牌之外,更重要的是得有君王无道的借口。嘉平帝即位四年,尽管体弱多病,常常废朝不临,偶尔还有微服荒唐之事,其他政务方面倒也无可指摘,反因柔懦无为而传出了简易宽仁的好名声,暂时是找不出显著的劣迹来废黜他的。所以俞党想举事,也只能一面栽培党羽,一面寻找机会,在未曾轻举妄动之前,朝廷纵知其暗蓄异志,却也不可能抓着真凭实据。
林凤致入宫受到宠信,使嘉平帝传出了偏爱佞幸之名,等于向心怀不轨者给出了废立的大好借口;而其后利用朝臣矛盾而cao纵朝政,在纷争中悄悄剥夺俞派一系的兵权,削弱俞党势力,这又使俞汝成不得不警惕疑惧;最后,公开弹劾使林凤致成为众矢之的,而嘉平帝借病将会审押后的举动,又使臣民滋生疑虑,皇帝声望愈发降到谷底,这正是俞汝成最佳的、也是别无选择的举事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