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南风极盛,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南城外的相公堂子乃是京城最大chūn色,上至达公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只消有几两买chūn钱,无不想去领略一下消魂滋味,京城里最热门的书籍发行,竟然不是小民必需之皇历以及万事全宝典,也不是官场通行之登科录、缙绅名册,而是三年一度随着进士榜发下来的《凤城名花榜》,乃是出色小官的花名排行,堂址所在,堪称入都游览必备手册、第一指南。
原本名花榜只是给相公堂子排名次,然而自上届起,不知道哪位好事的名士,连缙绅士人的姿色也给品评了一次,于是那一年名花榜分成了良家与行院两栏,林编修的大名,赫然登了头号良家状元。虽然未久便被御史参以“rǔ蔑斯文,实属可恨”的由头,连带花榜都给禁毁了,弄得那一年寻花客们没了参考手册,然而林编修的美人大名,却也由此在京内名噪一时。
何大光是曾经在近距离见过林编修的,那还是去年中秋夜九城值勤时,巡逻到京中最大酒肆丰华楼下,忽然看到一个醉酒的青年官员惨白着脸扶着柳树呕吐,何校尉秉着执金吾有事必问,以及风流客有美必献殷勤的准则,上前过问并抚慰之,只可惜没说几句话,当朝一品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相俞汝成的官轿冲道而过,于是仍然苍白着脸的林编修去恭恭敬敬的给老师请安去了,何大光希冀的艳遇也就悄然扼杀于无形。
至今何大光还记得那一幕有些诡异的qíng景,林编修跪在道旁请安,名义上是他主考座师的俞相国,却是一手掀着轿帘,既不下轿,也不起轿,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这个弟子看着。何大光总觉得,林编修因为醉酒不适而惨白的脸色,遇上老师之后,又更加憔悴了一点。然而清粼粼的眼波里面,却似乎藏着一股平静的倔qiáng。
此刻的林编修,仍然是藏着那股平静的倔qiáng在苍白憔悴的脸色之下,听何大光颠七倒八的问话,他倒只是淡笑,给了个解释:“在下面圣,乃是私事。”
何大光越发相信他一定是打算去向皇帝告发俞相国的不端行为,寒毛更是一阵阵倒竖起来,一时不知道要说“使不得”还是“要谨慎”,还是赶紧抽身走人,免得受这个敢向老虎头上拍苍蝇的编修官的连累?还没琢磨定,门外突然步声杂乱,冲入数人,为首的一名内监尖着嗓子叫道:“林凤致何在?官家传旨,翰林院编修林凤致,即刻入内觐见~~~~~~”
林凤致是混在百姓中递状入殿的,所以穿着平民的白衣服色;因为跟小民争投诉名额,挤了不止一天,入殿还刚刚被搜查完毕,所以衣衫神qíng颇是憔悴,衣衫稍带凌乱,这实在不是一个官员觐见的规矩。
可是内监传诏得急,他本人也走得快,结果都忘记了这一身打扮不合礼仪,于是跪到皇帝面前的时候,就是一副几乎称得上是乱七八糟的样子。
便殿里面香气和药气一道弥漫,迷得跪在地下的人几乎看不见御榻上人的面目,才到十月,便殿里似乎已经烧起了夹墙的暖炭,热风熏人,跪久了竟不由得汗湿后背。
“词中有道:‘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那还是大暑天气的形容,如今业已入冬,林编修尚是汗流浃背,这个,似乎与阁下美人之号,颇有不合啊。”
说这番调笑话的,自然不是榻上捂嘴轻咳的嘉平帝本人,而是陪坐在御榻旁的豫王,他与今上同是太后所出,身份颇是矜贵。当年先帝曾经觉得太子体弱多病,不宜为君,而yù立豫王,太后也更疼爱幼子,只是朝中三公一致反对废长立幼,而豫王也甚谦让兄长,私下苦劝父皇母后,太子之座方稳。因为这个缘故,嘉平帝即位之后,极为看重兄弟之qíng,甚至一度提出立“皇太弟”为储君,直到后宫皇子降生这才作罢。而豫王的地位,仍然风光无两,成年后仍随意进出宫掖,与今上亲如一人。乃至南风盛行的朝野之中,传出皇上与豫王兄弟别有难以启齿之qíng谊的流言,弄得老成的大臣们,常常拐弯抹角的上疏劝谏不已。
嘉平帝以柔懦仁慈出名,见了这些谏书只是一笑,置之不理;豫王拍案而起:“我堂堂王爷,难道不是顶冠束带的八尺男儿,会屈身gān这妾妇勾当?这帮老家伙烂书读得多了,整日价满口胡吣,就该一个个廷杖八十,打得下辈子也进不了堂子,肖想不着小官!”
其实,堂堂豫王爷勃然大怒之下也不忘记提南城堂子,那是因为他平素的确逛过,并且逛得颇有心得,而且连嘉平帝本人,也被这个不学好的兄弟勾引着去微服私访过凤城chūn色,这在朝野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所以王爷这股怒气,并不是冲着老家伙们指责他以yín色引诱皇上入邪道,而是定要分辩清楚,这所谓之“yín色”,并非豫王爷本人之色,而是推荐给皇帝的名花之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