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念及于此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是有点小愧疚的,便要抱怨林凤致:“我说还不如我亲手写信,或许说得比较好,小袁这实心眼儿也不至于如此难过?偏偏你连这个也不放心我,硬要越俎代庖;又偏偏我要抢你的恩qíng,在小袁面前只拿你的笔迹写字,他识字少,不懂文风,却是认得那笔迹的——于是正好给你又反过来冒替我!”
所以这世上有一种话,就叫做“天道好还,报应不慡”。殷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凤致提笔以自己的身份劝告袁百胜勿以恩主为念,努力报效国家,并且顺便自责得一塌糊涂,说自己实在是国家之蠹害,黎民之祸星,不死不足以谢天下之罪,将军要以我为鉴,终身抱忠义之德,博得青史声誉,人间美名……殷螭直读得牙根都酸倒一片,然后大叹:“也是,我一向在小袁面前装得最高尚,原来倒是可以高尚到底的,也算作一个善始善终!”
袁百胜安分出关之际,便也是殷螭向皇帝上了谢恩表,表示对朝廷开恩赦罪感激涕零之意,然而朝廷宽大为怀既往不咎,本人却委实做过勾结外敌卖国,导致国家险些颠覆、百姓死伤无数的罪恶勾当,愧对祖宗社稷,无颜再领食邑封地,接受子民供养,惟愿一死以谢天下。愿圣朝国泰民安,从此无灾无难万万年。
这套堂皇话殷螭自然懒得写,丢给了林凤致包办,却还要讽刺他两句:“我这回死,从始到终都是你包办的,连这几日我吃什么饮食你都要管,还不许我好酒好ròu享受——你为什么却不肯索xing连我晚上都包办了,还要矫qíng起来跟我分房睡,就是不让我碰?”
林凤致自那日来做特使秘密劝告,便宿在了他营中,袁军撤走,殷螭移住官舍,林凤致仍然陪他同住,替他安排一切事宜,身边却始终陪着好几名大内侍卫,仿佛在监视管束殷螭的同时,自己行动也受着严密的监视管束。所以殷螭只能嘴上跟他发泄几句,到底没法qiáng行爬上他chuáng,于是在谢罪自裁之前,一直颇有怨言,恨得咬牙切齿。
因为离了营地,宫中自然也遣人来服侍加监视,内侍中居然有殷螭的熟人,一见到他便扑通跪倒,抽抽噎噎哭个不止。殷螭认了半晌才想起来,诧道:“你是小六?你不是当年不肯陪我圈禁,找了大公公的门路留在乾清宫了?”小六哭道:“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背弃主子,妄想留在宫中!这些年小的一直被发在永陵,蛮族来了才逃回京城……”
殷螭才知道永陵逃回的守陵内监宫女之中原来除了许氏之外,还有自己的旧属奴婢。这小六是自己在宫中做皇子时便一直服侍的小宫奴,后来却因为怕圈禁而抛主另寻他枝,不料落得个更凄凉的守陵下场,要依殷螭往常的脾气,懒得打骂,也必挖苦几句,不过这时人之将死,免不得要装个其言也善,摸摸他脑袋,温言道:“算了!主仆一场,你能知道来送我也算有良心。可惜我也没什么东西赏你,待我走了,这屋里我的常用物事便由你收拾了罢。”小六愈发号啕大哭,殷螭听了心烦,直接撵他滚出门去了。
到正式上谢恩表的那天,一早他便起身,由小六服侍着梳洗,端正衣冠,竟恍然又似当年那个顽劣王爷的光景。只是那时节,自己除了朝礼大仪,都是一身便袍跑入宫中跟皇兄厮混,难得正正经经去参拜他——如今镜中那青chūn少年业已不在,而那温柔微笑,甚事都纵容着自己的兄长,更加是墓木已拱,连儿子都出落得快有自己高了。
他自圣驾回京便称病不肯见驾,能知道侄儿已经长到要有自己这般高,却是到了最后一日亲眼所见——遣人去上表文之后,又坐了一晌,便想去叫林凤致过来让自己看着践约。谁知才到官舍后院,便见到林凤致正恭敬向小亭中坐着的一人大礼叩拜,殷螭便施施然走过去,笑道:“想不到我死,还要圣驾亲自来送别!到底是来送我的,还是送——被我bī得一道饮药的你这位心爱先生?”
这日是六月十九,晨曦里半轮残月还印在天边,殷璠的脸色竟隐约苍白如月色,却又镇定异常,居然起身过来,向他屈膝拜倒,行了一个家礼,说道:“特来谢叔父之义。”
天子行礼,自有贴身内侍来扶,坐上设立的绣龙锦墩,殷螭也懒得回礼,大剌剌坐到小亭石桌边,林凤致携了酒壶过来亲自给他斟酒,用的是两个西洋玻璃杯,倒出酒液殷红如血,初晨曙光中闪着艳丽光芒。殷螭叹道:“倒真象西洋葡萄酒,却不知滋味如何?”看着林凤致端起一杯酒来让自己,不免还要调戏他两句,说道:“你怎么这般不识趣,也穿了一身官服?明知道我最爱看你穿一身绿衣的模样——你要跟我同xué的,长长久久陪伴一世,可不能让我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