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孙万年的xing子,在慡直之外,还是有几分促狭的。这一句话让林凤致尴尬停手,殷螭捧腹大笑,于是宾主见礼,让入书房去坐。
书房里颇有点小小láng藉,尤其是书案上笔砚乱丢,墨汁洒了一桌,显然便是从这里开始闹将起来的。孙万年其实不像吴南龄那么喜欢做老好人爱劝架,不过当这qíng势不免也要问个缘故好做拦停。林凤致余怒未息,指着案头书籍愤然道:“侮rǔ前贤,bào殄天物!一册宋版的《河岳英灵集》,竟被他在页背画了chūn宫!”殷螭cha嘴补充:“还是龙阳秘戏图——别打我!我画的也不赖,反正页背空白着,画个全相补白也无所谓,发什么火?”。
孙万年既是林凤致之友,又新做了书肆老板,不免要拉偏架,首先摇头惋惜:“非但是宋版,还是蝴蝶装,可不是容易得到的——这般糟蹋好东西,打死他也不冤。”一面说一面拿起林凤致心疼的宝贝书册来翻。原来所谓“蝴蝶装”,乃是宋初流行的书籍装帙方式,与后代线装正好相反——那时印刷书籍,不是印刷纸之正反两面,而是在一张纸上印两个页面,从中对折成正反面,称为“一叶”。一叶等于两页,叠起多叶,装订成册。线装装订在纸叶折叠的开口处,而蝴蝶装却装订在纸叶的折叠处。这种书籍打开之后每一叶纸散开有如蝶翼,便称之为蝴蝶装。因为折叠开口在外,每翻一面过去都隔着纸背两页空白,又恰好如殷螭所言,是绘画的好地方。
林凤致也是气昏了头,直接将这种丢人事都说了,并且还让孙万年去翻了书。忽然醒悟,不由得红了脸,赶忙又夺回来掩了书册。孙万年已看见一张绘画,笑着赞了句:“不错!竟有陈老莲笔法。”这是南方最负盛名的版画家,殷螭听了当然异常得意,一时连对孙万年的宿怨也不计较了,赶忙夸口几句:“正是,我须也是练过的!成天就会嫌我不学无术,我哪里没见识?就是世面,只怕也比你见得多——宋版又有什么了不得?当年我在上书房,什么唐人的经折装、龙鳞装、旋风装……也不过当玩意儿看!”。
他卖弄见识的话只遭这两名出身翰林院的士人一起鄙夷,并且纠正了一下:“龙鳞装就是旋风装,是以一张长纸为底,按次粘裱书页,展开如鳞片排布,卷起如旋风环轴——明明是一件东西,却拆开来说,可见一知半解!”。
不过殷螭却是不在乎被人鄙夷的,因为他从来不自卑,于是自信也无可摧破——所以听了纠正,只是无所谓地哂笑。有这么一打岔,林凤致对宋版书被污损毁坏的痛心疾首总算冲淡了,也不能定要捉住殷螭拿戒尺揍他一顿,只好笑一笑全部揭过。所以孙万年因为来得正好,颇为难得地受到两人的一致欢迎招待。
村居的招待,当然只有乡物为馔。由所雇的左近农家夫妇整治了待客菜肴,跟随服侍殷螭的内官小六到桂花树底下刨出了藏酒,林凤致也下厨烧了两道菜。原来殷螭虽然村居,还是养就纨绔习xing,嫌农妇做饭不好吃,每日定要林凤致亲手来烧。好在林凤致闲居无事,也尽量纵容着他,连荷叶蒸jī端上来,都洗gān净了手剔骨撕ròu布到他碗里,殷螭只管拿了蟹八件慢慢剔螃蟹huáng吃——所谓旁人代劳不得的美食,剔螃蟹和磕瓜子是也,只有自己剥着吃才能香甜,经别人之手剥出ròu来,就满不是味道了。殷螭旁的不jīng,养尊处优的派头倒是有机会就丢不掉的。
林凤致习惯了这样相处,倒无所谓;孙万年看在眼里,却觉得殷螭挨揍委实不冤——这般优待着他,还胡作非为糟蹋古籍,不时时教训还了得?。
孙万年暗自腹诽着的时候,殷螭也满是不慡的。席间林凤致和孙万年在jiāo流藏书购书的心得,他只能旁听,偶尔cha嘴问孙万年:“你还是钦犯,怎么不安分呆在老家,要跑去杭州开书肆?”孙万年早与林凤致书信往来谈过近况,这时只好再解释一遍:“反正官面上早勾销了我的犯由,南方我也从未来过,没有相识——老家生计寥落,为了拙妇和两个犬子,也只得趁手讨生活。”林凤致便笑道:“松遐兄弃武从文,复由翰林官而至大将军,已是人间一奇。刻下改儒而商,效陶朱之事,可不也是快意生涯!”殷螭于是嘀咕:“那我早些时说过,我去南京画chūn宫发卖,保管赚钱,你怎么便死活不肯,一定要呆在小村里无聊?”这个主意不免又遭席间两人鄙视了一回,连送酒过来的小六都小声批点了一下主子:“好丢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