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杭州或是去福建麻沙,自然是将来的事,这一趟买书,却可算是波折了一番才返回家中。九月很快便到了末尾,江南入了深秋,紧接着到了冬天。南方的湿冷其实比北方gān冷要难受,两人也不想再出门,于是安静腻在家中过日子。
林凤致有藏书的习惯,这趟买回的书籍也就很快混入了旧藏,不怎么专门留意了,买书的经历当然也渐渐抛在了脑后。直到次年梅雨过后,照例要晒书,搬出书籍来才又提到旧事:“那批书因为船篷被qiáng盗砍破了,淋了些秋雨,难免容易发霉,倒要好好曝晒。”殷螭赶忙道:“对紧,尤其我的书更加要晒,平时还常常沾上汗水——”林凤致赶忙拿眼色截住他话头,殷螭偏不理会,笑道:“你都忘记了我跟你算了一冬的账?说实话,你不要老是装佯,分明你也想试试花样的,偏偏非要我找借口bī你才肯,就这般不好意思!”
南方晒书,讲究的是趁早凉摆出去,到晚凉才收回来,这两个辰光间手凉无汗,可以使书页尽量避免受到汗水污损。殷螭往年都懒得参与,自己睡懒觉还要抱怨林凤致起早了,不肯多陪自己温存。但这回要晒自家的宝贝,于是兴致勃勃,连续几天都跟林凤致起大早,帮他搬出书函,一册册摊上铺着的凉席,摆在院中院外曝晒。
因为藏书册多,直到第三日才晒到殷螭的书。居然摆开也摊了一张半席子,整页绘着的活色生香的chūn宫公然摊在日头底下,林凤致不免羞惭,小声跟殷螭抱怨了几句丢人。殷螭笑道:“你满口价说的圣贤书里,都写着食色xing也,未见好德有如好色者也,chūn宫这种东西,才是天地间最有用的物事,有什么丢人!你给我看好了,不准偏心,故意让风chuī乱chuī破,又或者到晚不替我收。”
他是没耐心陪林凤致看着晒书的,每天下午照例是出去溜达,不是带鸟枪去山里打野物,就是拎了钓竿去河边钓鱼。长夏天热,打猎自然不乐意,于是找了荫凉的地方垂钓。半晌鱼也不上钩,只听柳树丛里蝉声有气无力。小六给他打着扇子,也是东一下西一下地打瞌睡。殷螭几乎也闷得睡着了,忽然一阵狂风chuī上面来,激灵灵一个清醒,急忙跳起来踢了小六一脚,说道:“要下雨了,快回去!”。
主仆抓起钓竿和水桶往回奔,才到半路,云里霹雳已响了起来,huáng豆大的雨点便铺天盖地砸落。小六跟着主子跑,倒还关心起林凤致:“不知道老爷的书可来得及收?被雨打坏了,又要心疼好久了。”殷螭恼道:“他还说拣好的日子,连个晴雨都算不准,好意思自称江南土生土长!也别担心他的书,他一定抢着收——我的宝贝书肯定全完了,他一定公报私仇留着不收,任雨打烂,让我回去哭都没地方哭!”
他跑到家门口时不消说已是落汤jī,隔壁受雇的农人这才迎上来送伞,殷螭没好气道:“真是雨后送伞,贼去关门!他呢?不要为几本书淋个透,身体也不顾了。”冲到院子里,却见林凤致站在廊檐下,只是愁眉苦脸看着堂屋里堆了一地的湿书。殷螭跑过去慰问,听他叹道:“一套崭新的《三才图会》,全部完了!”
殷螭心想我的损失肯定比你更重,嘴上安慰了几句,眼睛便去寻觅自己的宝贝chūn宫。林凤致道:“不用看了!全部好端端在那边,不是先替你收,我还没这么倒霉。”殷螭果然见着屋角最里面堆着自己的那些书册,仿佛连雨水也没溅上几滴,大喜兼以大奇:“你怎么恁地好心,先替我收了?不是整天骂我这些东西要不得,又下流又丢人,难道能比你那套几百册的类书要紧?”
林凤致板着脸推他道:“我当然只有好心,不然被你骂公报私仇——反正我的书毁也毁了,不管了,改日天好再收拾。灶屋热水烧好了,快去淴浴,怎么湿成这样!”殷螭于是回手拉了他,大笑道:“你没顺风耳,倒知道我说你什么,我却也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分明是你也舍不得这些书——咱们练了一冬的那光景,不也快活得紧?走罢,你也湿了,gān什么赶我一个人去洗澡?要洗一道洗,让我好好谢你替我先收了书。”
满屋书籍委地,淋湿的书册函套间微微传出防蠹的芸香味儿,隔房浴桶中倾好的热汤,又腾腾散着艾叶清香。殷螭qiáng拉了林凤致一道过去的时候,正是志得意满之极,跟他又订后约:“其实旧书也看腻了,花样也试过了,不如今年秋天,再出门一趟买书?唉,就别说什么替我收书就为了不让我再去丢人现眼地买,你自己还常常背诵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做学问要jīng进,难道我寻快活就不能推陈出新?说定了,我们今年再去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