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豫王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开,身体往后靠了靠,说道:“王爷,我原就不信誓言,不信真心,所以食言负心云云,对我指责也是枉然,大家两免罢。”
豫王瞪视着他,半晌才道:“好嘴硬,好狠心!都说宁欺生人,不负死者,你连皇兄的遗愿也要辜负,真是没话可说了,枉他生前待你一片恩qíng。”他说着“没话可说”,便已转身大踏步而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林大人,小王奉劝一句,你实在要寻短见,最好也等病愈出宫,自管找地方去,皇宫大内不是你死的地方。何况小王又负责分管内廷殉葬的事,你一死便是给我添麻烦,万万使不得——我是会看牢你的。”林凤致扬声笑道:“何敢劳烦,敬请放心!”笑声未毕,豫王已经出门走得人影不见。
他脸上笑容未敛,却垂下头来,手指攥住被缘,攥到指节发白,忽然一滴泪水落到手背上,悄无声息,却滚热灼人。
他轻声说道:“皇上,我是心许了的——虽然不能尽如你心愿。”
其实,同俞汝成那个最终谁也没守住的诺言,自己也一度是真诚心许的。
第21章
豫王果然遵了自己说的“看牢”那句话,此后接连两天,大丧忙得满头冒烟的时候,也不忘忙里偷闲跑来看看林凤致寻死没有,自然也顺便憨皮厚脸讨便宜,以及死皮赖脸要求他应承所谓的“扶持照应”。林凤致既是嫌恶,又是厌烦,还夹杂着鄙夷,他本来便是刻薄xingqíng,这时百无禁忌,口齿上当然也不肯吃亏,于是毫不客气挖苦回去。然而每回斗嘴占了上风之后,却不免于恶意的快感当中,又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难道人生竟已无聊至此了么?
无聊归无聊,伤病却在一天天痊愈,林凤致一到能下chuáng,便想离开宫禁,好自由行事。但当初嘉平帝赐给他的出入腰牌业已过了时效,问豫王再要,对方又假痴不颠的装没听见,问得急了,便推脱道:“如今出入大内的令牌许可,全由母后掌管着,你要出宫,只能讨懿旨去,小王也没法子——我跟你讲,母后可是恨你入骨,倘若知道小王还将你藏在宫里养病,非治你个擅入大内的罪,趁机活活敲死你不可,翰林院也未必来得及救你。你要不想死得太难看,还是耐心等等罢。”
其实林凤致已萌死志,哪里在乎一死,可是从容自决,与被当作罪犯活活敲死,死法却有天壤之别。他到底身上带有几分文人的酸气,每想到死,总觉得至少也该饮鸩伏剑、蹈波投环,衣冠整齐含笑撒手,象豫王所说的被大内宿卫又或宫中阉奴打成一条死狗状,委实既痛苦又丢份,不可取啊不可取。这般考虑过后,自己却又觉得有些滑稽,大约真如豫王反挖苦自己的时候说的,竟还在乎死法,那其实也不是坚决的想要求死了吧?
虽是了无生趣,却也同样找不着死趣。所谓百无聊赖,万念俱灰,无逾于此。
等到大殓那日,林凤致料想豫王定然忙得没空过来,自己难得可以耳根清静一天,谁知这日豫王来得比平日更早,一进门便抱怨:“连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都能愆期,也不知事qíng怎么办的?皇兄在生时优容他们,结果连身后都被他们欺侮拖延,委实太不成话!”
林凤致听了也觉纳闷,道:“竟然愆期了?”豫王道:“是啊!老闵昨日拟的遗诏,送入来审定,被母后大骂了一顿,如今发回去重拟了,估计又得好一阵拿不出来。不颁遗诏,未定太子,梓前即位的程式走不了,也没办法——你也知道老闵那几个,平日就是躲在老俞背后偷懒的主儿,眼下老俞倒了,要他们担当大任,立即就捉襟见肘起来,都是些废物的料子!”
所谓“拟遗诏”,却是指在皇帝仓促驾崩未曾留下遗言的时候,由内阁大臣受命代拟一份“遗诏”,这种名为遗诏的形式,实则可以算作下一任皇帝对前任政务的总结乃至拨正。内阁中如今俞汝成已去,留下的辅相还有四人,地位次于首辅的便是次辅闵体仁,素来以亦步亦趋附和俞汝成出名,头脑冬烘,行事胆怯,乃是翰林院中眼高于顶的清贵侍臣们常常背后取笑的对象,听得豫王抱怨,林凤致倒也不由得好笑,道:“闵相是有名的伴食宰相,无足为奇。”
豫王没好气道:“你别忙笑,事qíng也有你一半gān系!老闵也不知听了朝中谁的意思,要将皇兄护着你的事写进去,自咎罪己一番,母后见了当然不欢喜。不管怎么说,哪怕私下把你敲死也好,明面上也不该写,你又没给皇兄添什么光彩,反而骗他累他,如今又成了他身后之玷——这话我也说过无数遍了,你好好扪心自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