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坐灯前,等到近三更时分,终于远远听到“圣驾到——”的开道之声,内官的尖嗓音拖得长长地,中夜听来,竟是无比凄凉锐利。
鸾灯前引,豫王——此刻应该称他永建帝了,不过考虑到新年号还未换,暂时还叫这个旧称呼吧——只带了贴身的护卫和内侍,一身便服,笑容满脸的走入阁来。林凤致沉默着行了跪拜大礼,恭迎他入内。
豫王一进门便摈退了所有侍从,随着林凤致走入值勤内间,这才笑道:“小林,想我了?我几次三番叫你进来你不来,反而倒要叫我自己过来,你好大的架子!”
林凤致肃然道:“臣死罪,想请陛下看一件东西。”
豫王摆手笑道:“私下没人的时候,还跟我客气作甚?你要老端着架子,待会儿的事还做得成么!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林凤致微笑道:“是,那么臣便不客气了。”从案上取过一个书匣,双手捧着走近两步,猛然抱起尽力一掷,劈头盖脑的直砸到豫王脸上。
豫王猝不及防,距离又近,竟然闪避不开,被这一书匣狠狠砸中,只来得及痛叫一声,便听豁喇一响,书匣已砸得散开,哗啦啦数十张纸笺直飞出来,如雪片般洒落了一地。
门外侍卫听见里面响动,又有圣上痛呼,急忙大叫:“护驾!”撞开房门一涌而入,登时将林凤致双臂反背,团团围定。内官小六吓得大叫:“主子,没事吧?哎呀,都出血了!赶紧把这个大胆谋刺的……”
豫王额头火辣辣的痛,伸手摸去微觉湿漉,当然也知道是破皮出血了,只听小六乱嚷,侍卫答应着便要将林凤致扭结带走,急忙挥手制止,喝道:“且慢,放了!”
小六急道:“主子……”豫王见林凤致只是狠狠瞪着自己,一言不发,脸上丝毫没有惊惧之色,他倒笑了笑,说道:“放了!林编修跟朕闹着玩呢——这是闺房qíng趣,你们哪懂?都给朕滚出去!”
好不容易把闲人全部赶走,重新又cha上房门,豫王揉着额头,叹息道:“看我这么护着你,你也舍得下这狠手!怎么了?你又失心疯了?”林凤致指着地下散落的纸笺,全身颤抖,道:“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明白?看看去!”
豫王于是弯腰拣起一张来,却是一纸处方,又连拣了几张,都是诊脉的记录和药方,他看了几页便全弃下,道:“安宁的脉案和药方?你是什么意思?”林凤致道:“还有我抄来的太医的会诊笔录,还有起居注上殇太子详录!”豫王脸色一沉,道:“这不都是好好的么?你想说什么?”
林凤致冷笑道:“确实都很好,很好——殷螭,你做得太好了,天衣无fèng!”
“殷螭”却是豫王的本名,他自从出生以来,几曾被人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过?霎时间也不由得生出气恼来,怒道:“林凤致!我是念在遗诏的事上你有大功,这才一直容让着你,你别以为就能得意忘形,信口开河!”
林凤致蓦地放声狂笑,声音凄惨,良久才止歇,说道:“是,我对你有大功!我也不知道当日是什么地方留了破绽,竟让你知道了遗诏的事——我一直不愿jiāo给你,才醒悟的时候就决计不告诉你,哪怕被你凌rǔ时也牢牢守住了这个秘密,明明那时候,我若是拿遗诏要挟你,也不至于落得第四度被……”说到这里,难堪羞rǔ,咽住了说不下去,半晌才接着道:“因此事后我不曾痛恨你,你奇怪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是我自己放弃了抵抗,自己选了咽苦果,那也怪不得人。没想到……没想到……一直信你不过,到最后还是上了你的当,被你哄骗了遗诏到手!”
豫王看见他身体发颤,眼泛泪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激动到失控,失控到脆弱,灯矩下颇有一种楚楚动人之状,倒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心肠,笑着伸手过去抚了抚了他脸颊,道:“小林,可别气哭了,怎么恼到这个地步?遗诏是你自己拿出来的,我事先哪能知道,哪会哄骗你?你也太多疑了。”
林凤致厉声道:“别碰我!”接着又道:“不错,是我自己拿出来的,倘若我不拿出来,只消再拖几日,安宁皇子继了位,这份遗诏便是再被翻出来,也成无用物事了。我本来也就是这个主意……结果你一直装作心无城府,让我误认你坦率,便忽略了你的心计;最后你又拿殉葬的事打动我心,使我棋差一着!我实不知你什么时候探知这个秘密的,但是肯定从皇上大去之时,你便留上心了,是不是?”豫王道:“这话好奇怪,皇兄同你附耳低言,我如何听得见?硬栽我骗你拿遗诏,委实冤枉!再说,皇兄将遗诏托付你,难道不是教你拿出来,还是教你私吞了不成?你本来就该拿出来的,居然也怪上我,忒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