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龄本来只是三十出头的壮年,如今大约是受到仕途有碍的打击,面目竟憔悴了许多,倒还是保持着平日温文尔雅的笑容,走近来道:“巧遇巧遇,昨日我还向贵寓下了邀贴,偏生鸣岐兄有公gān。”林凤致也向他拱手回了礼,道:“确实巧遇,昨夜小弟上值去了,本待回来拜访,不意这么早就相遇吴兄。”吴南龄笑道:“哪是早?待罪在家,日间也不方便出门,只好趁天未亮出来散散心,倒是鸣岐兄既然值宿大内,怎地退得恁早?如蒙不弃,去寒舍喝杯早茶暖暖身子如何?”林凤致微微一笑,道:“那便叨扰了。”
两人客空气气说着话,一时仿佛又回到了共同供奉翰林院的同僚朋友时光,吴南龄颇是热qíng,抢过林凤致手中的灯笼替他打着,两人并肩往回走。原来吴南龄的私寓离俞汝成的宅第也不甚远,却正在昔日林凤致住过的小寓旁边,两人还做过一年半的邻居。
路过林凤致昔日住过的寓所时,吴南龄有意无意的道:“这间寓所,自你搬走后便一直空着,至今还没有重赁出去呢。”林凤致默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所小宅院紧闭着的门,门旁还隐约似留着当年挂有自己官衔牌子的痕迹,门墙内一枝翠竹兀自斜伸出来,被积雪压得几乎拂到头顶。
他闭了闭眼,依稀想起门内翠痕满地,紫藤花架下还设有自己最爱的棋局,夏日携一壶香茶闲闲喝着,凉风动袖,十分惬意。恍惚记得当日有人说过:“喜欢不?我便知道这宅院合你脾xing。”是谁说的呢?心中现在只剩下淡淡的怅惘,竟连恨意也疏疏落落了。
走入隔壁吴寓,因为熟识,没进客厅,直接到书房坐了。吴南龄唤起还在打盹的家人,先冲一壶酽茶,再烫酒准备几道早点来。他的夫人与林凤致倒也熟悉,并不避嫌,亲自下厨做了凤尾烧卖和荠菜三丝chūn卷,配着另几道京城小吃端了过来。吴南龄笑道:“鸣岐大约也有半年没来过了罢,亏内人还记得你的口味,知道你爱吃苏式细点。”林凤致一时无语,只能道谢,吴夫人怕他们有什么要紧话说,送了酒菜之后,便将家人也带出去了。
酒过三巡,林凤致道:“吴兄有何话说,此刻便请开口。”
吴南龄哈哈一笑,道:“鸣岐兄还是老脾气,单刀直入,想同你多叙几句旧都不成。”林凤致道:“昔日早已割弃,叙旧徒增伤感,何苦来哉——兄昨日特意相邀,想必也不是请小弟叙旧的。”吴南龄敬了他一杯酒,说道:“这也不然,此刻所要说的事,也算叙旧,也算论新。鸣岐可想知道,那个人,当日同你恩怨究竟为何?眼下又下落何方?”
林凤致惕然变色,yù言又止,半晌道:“朝廷钦犯,吴兄倘知下落,便当首告,其他的事,还望慎言。”吴南龄笑道:“鸣岐!如今私寓之中,言语出弟之口,入兄之耳,何必还谨慎如此,伪装如此?好罢,弟也一贯知晓兄台多疑,怕失言有所不妥,所以不敢说得——为了使兄台放心,便请见一见此人。”忽然起身向书房内套间的小门拍一拍手,说道:“鸣岐已经来了,请出来罢!”
套间门上垂着的梅红软帘一掀,自隔壁走出一个人来。
林凤致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看见门帘掀起时,霎时间脸色发白,一颗心跳得几乎跃出腔子,竟不知道自己是惊惶还是期待。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呵呵笑道:“鸣岐,好久不见!”一个熟罗长衫的青年汉子自内间出来,笑着向自己拱手见礼。
林凤致绷紧了的心忽然松弛,一时竟觉得微微出了身冷汗,这些qíng绪自然不曾表露出来,只是一笑:“原来是孙兄。”随即脸色一肃,喝道:“孙万年!你是钦犯,还敢潜回京城,意yù何为?”
在吴南龄家中出现的这人,赫然正是当日矫旨救出俞汝成,又随同他一道攻打皇宫的首乱份子、重要钦犯孙万年。
孙万年叛乱之前的官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也算是较高品衔的清贵侍臣,但他的面貌与其说是文臣,倒不如说更象武将,酱紫的一张面皮,浓眉斜cha,颇有几分威武之气。他xing子直慡,听得林凤致呵斥,并不惊惧,反而大笑,向吴南龄道:“原来鸣岐还是这般嘴狠!”吴南龄笑道:“鸣岐,松遐兄冒死潜回京城,可是特地奉命见你来着,此刻又无外耳,何必恁般做套路,大家坐下来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