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沉昙面前,灯笼照亮了沉昙肃穆的面容。
“沉昙。”车内,一个缓慢而空灵的声音飘了出来,让人分辨不清男女长幼,如同子夜里鲛人于冰海之上的迎月咏唱,华美靡丽,亦是让人寒彻骨髓。
“参见太子殿下。”沉昙右手覆盖在左胸前,毕恭毕敬地致礼。
“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子了。”轻缓的声音顿了顿,又说,“萧朝,早已在一百多年前就气数已尽了。”
“可是您还活着,您就依旧是萧朝最后一位太子,而我,亦是萧朝最后一位国师。”沉昙缓慢而坚定地说。
车内的人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车帘缓缓移开,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拨开,车内的人依旧端正地坐着,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jiāo叠平置于膝上的苍白双手映在灯笼的光芒中,似乎是开到极致的荼靡,又好像是昆仑神山上雪藏了千年万年的上古神玉。
那身繁复华美的长袍上用银丝绣上的小篆,jīng致而诡异,沉昙瞥见半句:魑魅魍魉往来于幽冥……是招魂术里的半句。那身长袍,是用来增qiáng招魂术的力量的。沉昙jīng于术法中的yīn阳术和驭鬼术,自然知道眼前之人已经远不是百年之前的水平,无论是灵力还是心智,都已经深不可测,尤其在yīn阳术的造诣上。
“那么国师大人,我现在需要您的相助。”他幽幽地说。
“请说。”沉昙自然知道他今日回来必然是为了他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也隐隐猜到了,连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大概只有一件了。
“我的ròu身,即将归于长眠,魂魄也将归于幽冥。”
果然么,是这样……
无论是多么优秀的术师,身体终究有极限,越是使用就越是脆弱,即使是那个人,也对此无能为力。生死,原本就是凡人无法左右的事qíng啊。
“我记得,六十年前它就该到极限了。”沉昙淡淡地说,“您的寿域是七十四,这一点您自己应该比我清楚。”
“诚然,我背离了术师的禁忌,擅延了寿域以求长生。自此之后,日居月诸百年转瞬,ròu身滞于百年之前无有变更。”他幽幽地说,恍如梦呓。
“可您并没有满足,不是么?”沉昙平静地问。
“诺,光yīn之于世人,吝啬之至,我追求无上天道,更是如此。百岁何疾,弹指而已,我尚不得其门而入。”
“以有涯适无涯,殆矣。”
“您自是不知,你可知我何其羡慕你的长生,若我亦是如此,何恃无法上窥天道。”车中人似乎终于有了些许的qíng绪,平平的语调中透出几分激动来。
“……那,太子殿下意yù何为?若是沉昙力所能及,定会不遗余力。”沉昙知道再说什么已经是徒劳了。他早已执迷于生死,执迷于天道,即使苟活下去,亦永生永世受业障所惑。上窥天道?呵呵,笑话。
但看在曾经的qíng分上,帮他一把又如何?
“冥血菩提。”车中人拖着优雅的长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明白了。”
“多谢。”
“不必。”
“事后我会按照十倍的酬金奉上。”
“那沉昙先谢过了。”沉昙浅笑,温和而平澜,一笔很好的生意,不是么,何乐而不为呢。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告辞。”车帘合拢,马车又开始行驶,渐渐远去,伴着诡异的风铃声,好似一路挽歌。
回酆都么?沉昙目送他远去,心想,这倒是个好地方,在阳间一日会折损他一日的阳寿,不如到yīn间长住,以他的修为早已不畏惧yīn间的yīn冥之气了,更何况他那种和子苍相同的极yīn体质。
沉昙微笑,微微带着几许冷意,
太子殿下啊,天道难求,反倒是魔道,已经离你不远了。
月光如水,照彻沉昙全身,照亮了他唇角微微透着的冷漠与嘲讽。
忍不住,开始回忆起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了呢……
那是……属于萧朝的最后一个冬天:
记忆里……下着很大的雪。
洛阳城内雪白一片,好似在掩盖这座美丽城池的原罪。
世界沉寂在一片雪白之中,仿佛已经死去了。街上只有一队队巡逻的士兵们,带着末日的绝望与颓唐毕竟,这天下就要易主了啊,历经二百五十二年,萧朝在它的封闭愚昧与森严的礼法下走向了末路,正好是第二十一次岁星经过洛阳之时……果然是不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