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恒顿时惊喜地笑开,像是放下了多年的重负,双目亦有了神采:“当日她那宫人将图卷送来,话未说两句就回去了,我还道是淇葭悄悄取来的,一直好生过意不去……承贤弟如此盛qíng而不自知,我实在惭愧。日后贤弟如有须我相助之处,但请直言,我必竭力相报……”
尹恒也许还说了些什么,而子暾已听不下去,只维系着他表面看不出任何异状的假意微笑,继续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长身玉立的姿态无懈可击,拒绝坍倒跪下为一败涂地的境况痛哭一场的yù望,他不能让眼前的男子看出,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锋利的裂口刺得他鲜血淋漓,刻骨的疼痛正顺着新伤旧痕一脉脉坠下去,坠下去。
淇葭率众夫人宫女立于正殿前迎他,一双美目安静地望向他将来之处,因他的出现,她瞬间容光焕发,巧笑倩兮,带着一份释然的愉悦,端然施礼如仪。
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螓首蛾眉,但看着她温柔的笑颜,他却觉得那么陌生而遥远。
他视若无睹地阔步经过她身边,仿佛她只是大道两侧的石雕。待走过十数步后,才冷漠地展袖一托,示意众卿平身。
直入自己寝殿,他以旅途劳顿为由,拒绝出席她安排的午宴。须臾,她缓缓进来,轻声问:“大王因何不悦?”
他没有流露太过恶劣的qíng绪,以正常语调淡然说:“我只是累了,想稍歇片刻。离国都已久,少时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回去罢。”
她不是无疑虑,但终于没问,只颔首退去。
午间在烦躁沉郁中渡过,然后他前往寝殿一侧的书斋,寄望繁重的政务可以令自己暂时摆脱她的yīn影。
书斋内案牍堆积如山,好在摆放有序,看上去并不杂乱。子暾坐下,取出其中上疏开始批阅。连续批阅七八卷,才渐渐觉出案牍的摆放次序似有规律,基本是按政务的轻重缓急排列,重要的便搁于近处,再以内政外务分为两堆,分别置于左右两侧。
如此清晰细致的整理方式不似寻常内臣所为,子暾遂问一旁侍立的内宰:“案牍是谁整理的?”
内宰躬身,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王后命臣等在大王归来之前清扫整理好书斋。昨日王后来检视,发现案牍摆放无章,故亲自整理了一遍。”
子暾将手中上疏重重一抛:“这些宗卷她全看了?”
内宰一愣,颤声说应该是。
子暾霍然站起,低手猛地一掀,案上竹简木简与帛书顿时抛散于空中。
一道秀颀的影子是时出现在门边。透过错落坠下的纷飞的案牍,子暾蓦地辩出他的妻子淇葭含泪的眉目。
原来她一直未走远,这个漫长的午间,她避开他的目光,却一直守在他身边。
一壁是窥探与欺骗,一壁是温qíng与依恋,该如何找到平衡的支点?那种面对她无所适从的感觉重又回来,子暾看着她蕴满疑问的泪眼,心底也是悲凉无限。
最后,他还是未发一言,埋首冲出书斋。她垂下双睫,静默地站立着,任他匆匆走向相异的方向。从未想到,久别重逢这一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在两厢jiāo错的瞬间,他衣袖带来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
只是想逃离她所在的空间,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开始考虑新的去处。
不想再见妃妾们刻意的温存,谄媚的笑颜,亦不想把自己锁在幽闭的宫室,他渐渐想起,一所兼有阳光、植物与飞鸟的院落自己已许久没去过。
他斥退所有跟来的侍从,独自一人前往那燕子居处。以前也曾有多次,他去那里,在千羽回旋下,借一点温和柔软的记忆,慢慢平复烦乱的心qíng。
飞燕居,庭户无声,院门半启。子暾在门前站定,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错愕。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牵着裙裾入园圃,采摘了一些gān燥的枯糙树叶,细细择过,转身走到回廊下,踏着木梯,将糙叶铺到檐下的燕巢中,再下来到院中,朝着园中树木一伸手,便有只雏燕飞至她手心。
“燕儿这下不冷了,你的家现在很暖和。”她微笑着跟雏燕说,随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yù送回巢中。
她有犹带稚气的容颜和轻软的嗓音,浅金的阳光洒在明净肌肤上,她双眸闪亮,嘴角含笑。这似曾相识的qíng景令子暾记忆如水漾动,仿佛看见多年前另一个养燕女孩的身影在她身上jiāo叠重现,也是这般手心捧着燕儿,目中有对孩子似的宠溺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