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思词中意,越想越黯然,渐渐又觉有几分酸涩,一时间也怔住,沉默地听下去。
宫姬又歌一遍后,赵构徐徐睁开了双目,侧首看赵昚,微笑道:“你来了。”待赵昚礼毕,他起身迈步引赵昚走至石桥亭内,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这里的苔梅开得好,官家看看罢。”
赵昚望去,但见坡上苔梅花开如玉,苔须垂于枝间,长数寸至尺余,晚风间歇起,绿丝随之飘飖,的确很美观。
赵构又解释道:“德寿宫中的苔梅有两种:一种出自宜兴张公dòng,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自绍兴一带,苔如绿丝,长约尺许。今岁二种同时开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观。”
赵昚欠身答应,正yù开口赞这苔梅,抬首那一瞬却发现赵构的目光其实并未落在苔梅上。赵昚顺着他眼神寻去,见他注视的其实是自禁中移植而来的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几株腊梅。
初时,赵昚一直不明白何以赵构会如此钟爱这几株花树。那原本是植于内宫梅园的,赵构移居德寿宫前夕深夜特意命人将这些花树挖出,且掘地三尺,连带着其下厚厚的泥块也要一并移往德寿宫。赵昚曾劝说:“德寿宫中梅花、腊梅甚多,株株都好过这些,必能惬父皇圣意。如今移宫中的过去倒颇费周折,不若还留在这里罢。”而赵构并未改变主意,仍坚持将腊梅移了去。
此刻赵构目中有少见的苍凉之意,立于月下烟波上,口中说着不相gān的苔梅,眼神却辗转流连于旧宫古梅间,那怅然若失的神态赵昚陌生又熟悉,依稀记得,多年之前也曾见过的,当父皇凝视某人身影的时候。
笛音又起,chuī的依然是适才的曲子。和着宫姬歌声,心底的那身影渐趋明晰,像是随腊梅暗香飘近,悄无痕迹地融入这新词意境里。
悚然一惊,赵昚顿时明了,那禁中花树的血脉里暗流着怎样的秘密。
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赵昚驾过德寿宫朝太上皇。赵构留其于至乐堂一同进早膳,再命小内侍进彩竿垂钓消遣,父子二人言谈甚欢,赵构建议道:“今日中秋,天气清朗,夜间必有好月色,不如留下赏月后再归。”
赵昚自然恭领圣旨,随赵构乘车同过she厅she弓,又观御马院臣子军士打马球,临龙池看了一阵水傀儡,其后再往香远堂赴晚宴。
香远堂筑于水边,那龙池大约十余亩,池边风荷正举,皆是千叶白莲。堂内色调清雅,御榻、屏风、酒器等什物都用水晶制成,连香奁也是一般的晶莹透剔,品色上层的各类香料静躺于这明澈匣子中,其香一览即知。
龙池南岸列有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内亦有教坊乐伎二百人相和,箫韶齐起,两岸缥缈相应,宛如仙乐风飘于霄汉。
堂东有座万岁桥,长六丈余,是以玉石砌成,jīng工雕镂阑槛,莹彻可爱。而桥中心有一新罗白椤木盖造的四面亭,净白雅洁,与玉桥相映生辉。
亭内坐着一宫妆美人,见赵构、赵昚已入座,便也轻款起身,悠悠移步朝香远堂走来。长裙广袖,她穿着艳红的衣裳,宽幅披帛长长地流曳于玉桥之上,似两缕霞光云端拂过。
她乘着风中乐音,以轻盈姿态入内,露于红袖之下的手中持着一支白玉笙,仿佛九天玄女自千叶白莲装点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她朝赵构父子及太上皇后与皇后一一见礼,礼毕赵构赐她坐,外间乐声止,赵构便命她独chuī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她从容chuī来,果然婉转绮丽,比之教坊乐音又另蕴一丝清贵出尘之意。
此qíng此景似曾相识,虽然这美人应是赵构新纳的,赵昚以前没见过。他不免多看了几眼,伴坐在他身边的谢皇后留意到,便含笑低声对他道:“太上这位娘子很面善,想是与人相似之故罢。”
“是么?”赵昚淡淡轻问:“与谁相似?”
谢皇后道:“她莲步纤足,似大刘娘子,而娇俏玲珑的模样和这音律技法,又像极了小刘娘子。”
赵昚闻之一笑:“不错。”
美人一曲奏罢,赵昚起身执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后酒,并代太上皇以垒金嵌宝注碗与杯盘等物赐chuī笙美人。
再行两盏酒后,侍宴官曾觌填成一阕《壶中天慢》,写好恭呈太上皇。赵构接过,见其词云:“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chuī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