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他粗重的呼吸,更加轻柔地说,“方小八,你肯定以为我恨你吧。其实我也是恨的吧。恨你跟我分家,恨你杀了人,恨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qíng。但在我心底,你仍然是方小八,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那么多的恩怨,也许就会一起在姑苏终老,各自结婚生子,然后儿女结成亲家。我们会把生意做得很大,开上好几个一品香,把贾富什么的,气得七窍生烟。”我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就忍不住从指fèng间留下来。我曾经真的这样想过,没有半分虚假。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哽咽,“你……不恨我吗。八年前……”
“也许别人都能恨你,唯独我不可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像个孩子般哭起来,那团影子一下一下地颤抖着。我朝他喊,“方小八,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那团影子终于挪动,而后他到了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身上的囚服因为酷刑已经破烂,皮ròu都绽开,头发因为许久没洗,结痂成一块一块。我想要摸摸他的脸,他却躲开,“我很脏。”
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脏你个头。”
他低垂着眼睛,盘坐在地上,脚上的糙鞋也都破了,脚趾的地方全是血。
我问他,“疼吗?”
他摇了摇头,“你快走吧,这里不能呆人的。”
“你能呆我为什么不能呆?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要卖大烟?那些钱都去哪里了?”
“我不会说的。”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会被处死的?”
他怅然望了一眼高处的月光,“死了也好。死了以后,就什么罪孽都没有了。还能见到纱苑小姐,告诉她我已经尽力了。”
我伸手扇了他一巴掌,“你死了倒是痛快,痛苦的是活着的人!李慕辰将来要是问起你,我怎么回答?还有一心一意为着你的云顾言,你一死,她所有的心意不是都白费了吗?还有红袖,红袖要怎么办?……我呢?”
他望着我,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有他,就够了。至于旁人,几转经年,我就只是一个死人,再没有什么意义。我确实藏了一段故事,但这段故事与任何人都无关,只是我自己的一段记忆,让我静静地带走就好了。”说完,他又重新移回角落,变成一团悄无声息的影子。
此时,狱卒刚好进来,叫我出去,我心中不甘,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谈话,却没问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但狱卒不肯再给我时间,自墙上取了火把,拉着我就往外走。牢房里的光亮全都退走,只有那一团孤独落寞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浮动在斑驳的月色里。
我回到客栈,靳陶正坐在大堂里等我,他的表qíng很迷茫,好像被一个天大的难题困住。他看见我,一下子跳起来,“快快快,你快回房间看看!”
“你gān嘛?见到鬼了?”
“比鬼还可怕!”
我正狐疑地抬头往上看,一个影子迅速地从楼梯下奔下来,嘴里大声喊着,“娘!”
☆、商道三十六
我仔细一看,眼前的小子虽然穿着一身汉人的服饰,却比寻常的汉人黑一些。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绑这么多的辫子,牙齿也没有现在这么白。
“娘,我是李慕辰啊!你不认识我了!”他努力地蹦起来,想让我看得更清楚点。
我微微别过头,把眼里即将夺眶的泪水收回去,然后一巴掌盖在他头上,“跳什么跳,知道是你。”
他抱着被我打的地方,愣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傻笑,“真好,又被娘打了,真好!”
我伸手把他抱入怀中,许久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一句,“辛苦你了。”
他摇了摇头,挺起胸膛像个小男子汉,“不辛苦。我已经是男人了,懂得担负起国家的责任!”他又看了看四周,轻轻问我,“娘,方小八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你找他有什么事?”
李慕辰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的靳陶,靳陶识趣地要走开,我叫住他,“无妨,都是自己人,你不用避嫌。”
李慕辰听到我这么说,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沓东西来递给我,“娘,方小八拖人给我带了好多好多的钱,我担心他这些钱来路不明,就托人回来中原问qíng况。可是那些人到了姑苏,给我传信说宅子烧掉了,找不到你跟方小八,还有人驱逐他们,我怕你们出事,就亲自找来了。还好上次分开的时候,临风哥哥给了我一个信物,我把他给沿途的几个客栈看,顺利到了徽州,那里的知府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