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初一的狡猾,他始料未及。
——看他尚洁,尽所能挑起污秽之物袭击,趁间隙逃之夭夭。
日升中天,初一拖着疲乏的身体,勉力飞跃,不敢懈怠。前胸后背均受一记重创,旧病未去,内伤又添了三成,遥遥望见青山寺釉彩塔尖,他还是停了下来,仔细整理行装。
先生在寺内,不可唐突。
青山寺坐落在幽州青云山畔,是处战火不曾污染的地方。六个月前,这座古柏森森的禅院迎来了他和先生这两位不速之客。
先生原名诸葛东阁,被誉称为“府内东阁,帐外诸葛”,属世子府股肱之臣,先生救下在坍塌古城废墟里奄奄一息的他后,从此过上了隐蔽的生活。
先生要救活他,而他是世子心头一根刺。
早在辽宋征战时,出身于无方岛青衣营的初一两次违背公子秋叶的旨意,逃离了公子安置的棋局,引起平定燕云任务的轩然大|波,尽管随后公子完成了统一大业,但这枚棋子的举止已经让公子起了杀心。
东阁擅于占卜,他深信初一命格直追廉贞文武,突临无方必存天意,因此先生耗费巨大心神救下初一,为他推宫换血转移寒毒,只求能保存清隽少年一条薄命。
如今,在青山寺岑寂禅房内,东阁先生面容枯槁,白发苍苍,赫然是中了寒毒后的残命之相。他抬眼看向满衫污渍走进门的初一,仿似能预见发生了什么,面色沉稳,口中却是淡淡地问:“外面风声如何?”
初一将衣衫拉得平整,再伏地跪拜:“公子封杀了回中原的退路,只留下东出儒州那一面,有意将我驱向塞北。”
“你意下如何?”
“退向境外。”
先生震惊:“境外?不是辽国的边界么?”
“是。”
东阁先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初一,你这是何必……”
初一跪拜不动,俯身紧贴手背,完全是奏请长辈的姿势。“先生有所不知,在塞北以外有处天然牧场,世代免征课税,那里,才是我等糙芥容身之处。而中原看似敦厚貌美,却难以接纳我这枚叛卒——我回不了家,回不了红枫渡。”
东阁坐在蒲团上看着伏地不起的初一,长久叹息:“初一,你其实可以考虑我的提议。”
地面青砖冰冷渗骨,可是初一双膝及地,跪伏着一动不动。他深深叩首于先生面前,回道:“初一无德无能,不敢取代先生的位席。”
东阁咳出几点梅花红斑,沾染在胸前清朗朗的儒士服上。“仅是替我留在公子身旁侍奉三年,抵消你逃离之罪,满期后任你去留,这等好事为何不愿?”
先生枯瘦面皮透出一股死白之色,他点了点蒲团边的一封火漆信件,那上面的笔墨全然如新,浑厚行书凸显出先生运笔的决心:拼死一谏,恳请公子对初一手下留qíng,只因初一已经拜投在他门下。
初一看到了这封信,他明白先生的意思,但仍然埋首蒲团前,肩膀动都未动,一者暗约在身,二者先生死谏与他于事无补,他说不说苦衷无多大区别。
东阁只得叹气:“孩子,你出了青山,可知外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公子的追杀。”
“既然知道是条苦路,你为何不回头?”
初一伏地的姿势不变,传来的语声清晰有力:“初一虽是蝼蚁之民,但渴求不受支配地活下去。”
“你心存对公子的怯意?”东阁突然发问。
初一扬声回答,并未迟疑:“不曾。”
东阁静静地看了半晌,目光始终温润。他又叹了口气,摆手说:“你过来。”
初一膝行过去,再躬身叩拜,面色始终恭顺。
东阁伸手缓缓触摸初一背脊,他的指腹瘦弱无ròu,可是初一的背部也透出了嶙峋骨丘,咯得他指尖发疼。“初一,你知道么,你身上一直有根硬骨,捏不碎打不弯,气指上天。”
初一跪着一动也不动。
东阁又说:“辽宋最后一战,公子将全数辽军引入古井台,在底下栈道引爆火药,瞬间倾覆了整座古城。可他并不知道你为了成全他的复业大计,不惜以死祭奠,任由他把火药点燃。”
“我忤逆公子意思救下你,但你终究触犯了青衣营的规矩。目前公子视你为仇敌,你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