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回到纪家，门口还挂了红灯，不曾糊上白纸，她进得门去，各院中正拆红绸，库房里把积年存了的白布麻纱翻出来，才拿出来的布总有些霉味儿，还有的叫虫蛀了小孔，捡合用的抖开来晒。
得亏着明沅买了来，等前头把布给送来也赶不及裁孝衣了，她自家回屋叫了丫头剪裁，铺在chuáng上桌上画出样子来，纪舜英的衣裳常做，麻衣也不必锁边绣花，做了两套给他先换着，圣人的丧仪再是大办也总不能越过先祖皇帝去，至多就是二十七日了。
京里上一回的丧事还是元贵妃，虽叫追封了皇后，也不曾响丧钟，圣人一面说要风光大葬，一面又只叫持服三日，这话一出，便有人家报病免去哭灵的。
圣人一死，上位的必然是成王了，他最后明白了一回，给自己留了个好死，却没封成王做太子，此时当不当太子已无防碍，圣人一去，大太监先是一声嚎啕哭先帝，跟着又拜了成王，几个兄弟俱在榻前，吴王见机极快，除了下拜又吩咐礼部赶制衣冠，着手预备登基大典。
到得夜间，无人不知，颜家要出了一位皇后了，翰林院先拟了诏书，才开始写先帝的祭文，纪舜英夜里就宿在翰林院中，明沅打发人送了铺盖衣裳去，天才刚凉下来，也怕他在院里睡着凉，还给他送了些炭，哪知道绿竹回来便道：“少爷那儿早烧上炭了，我进门时，那守门的还冲了我笑。”
翦秋听了就咬了唇笑，才刚纯馨送了些布匹来，头一个得着的便是明沅，不独曾氏使了人来问可缺什么，小胡氏亲来一回，送了两根银扁方来，说怕明沅新婚不及备下银头面，叫她拿了这个戴。
huáng氏怔怔坐在chuáng上，儿子回来了又走，对她早没了小时候那番亲热，越是长大，竟越陌生了，叫她保重身体，就再没一句话好说，问他什么，他都只点头，可到huáng氏说要替他说一门媳妇，他却道：“不立业，如何成家。”
huáng氏还待劝他，他又成了那付模样，huáng氏看着儿子张口也说不出话来，等他走了，她才拉了嬷嬷的手，枯huáng无神的脸上满是戚色，嘴唇嚅嚅：“他怎么，他怎么，他怎么就不像他爹！”
声音先是又细又轻，陡然尖锐，恨得人在chuáng上发抖，嬷嬷伴了huáng氏大半辈子，打小带了她到大，huáng氏不哭，她已经是不住淌泪，心知huáng氏说的是甚，拍了她的背：“再等他大些，大些就好了。”
huáng氏颓然摇头，她的儿子她心里明白：“好不了了。”她这样恨纪怀信，可这会儿竟遗憾起儿子不像他来，若是像他，哪会这番长qíng，把外头那一个记上这许多日子，竟还不如……不如，就像了他爹。
这回听得丧钟，先是倏地睁大眼睛，伸出手来，嬷嬷一把扶住了她，两个手握了手默默数着钟声，数完了还呆坐着不动，往chuáng枕上阖了眼儿，身子不住起伏，隔了许久才道：“我记着，有一套银花的首饰，拿出来，给老大媳妇送去。”
嬷嬷抹了眼泪，知道huáng氏这是示好了，她厌恶过害怕过，却没服过软，成王上位，这个妹婿必要重用的，成王府里一子一女，往后就是太子公主，颜家几个女儿俱都跟着水涨船高，她不跟明沅纪舜英服了软，她是跟皇后的妹妹妹夫服了软。
东西送到明沅跟前，她接了便笑：“多谢太太想着，只我怕用不上这个。”明沅是敕封夫人，跟huáng氏一样怕挨不着哭灵的差事，嬷嬷再三劝她，她这才收了，嬷嬷心里自然不乐，可却一路陪了笑脸，接了赏钱，转身出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又替huáng氏难受，往后是真要看着儿子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了。
等她回去还装着高兴的模样，把明沅给的药材拿出来给huáng氏看一回：“太太看，到底是知道礼数的。”
huáng氏默然不语，把脸扭到帐子里头去，纪舜英出息了，她虽恨却并不灰心，光是想着他往后怎么掉下来，就能叫她胸中留得一口气在，可亲生儿子这般，她半点气力也无，躺在chuáng上不愿动弹，还争什么管家权，还刮什么银子，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丧钟一响，纪家忙成一团，颜家也是一样，颜连章还在想着如何起复，拿了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总不能再去蜀地，他还想着去穗州，总是熟悉的地方，各处如何运作心里头有一本帐。
他一笔下去还未写完，钟声一响，笔尖顿住，宣纸上留下好大一个墨团，待他确定圣人身故，猛得喘上两口气，扔了笔儿大笑三声，惊得门口的长随赶紧进来：“老爷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