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潼还是白日上过赐闲楼,这样大晚下两边都落了锁,连看门的都住在外头屋里,静悄悄没半个人影儿。
白日里从楼上往下望去,自是富贵繁华,可这会儿东院里俱都灭了灯,只门上星星点点余得几盏,远远眺望出去,反是西院里头灯火不熄,郑衍那些个姬妾房前都亮了灯,一盏盏的大红灯笼,便是积了雪也还是红得醒目,风一chuī便左摇右摆的晃动,晕出一个个光圈来。
吴盟贴了她:“你可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快活,可你又怎样?”他长手一伸,指给明潼看整个郑家:“我看那郑天琦也不过如此,他造的这个院子,分明就是个囚牢。”
正正方方的外墙,原来好好的院墙叫拆了又补,补了又拆,从这个地方看出去,一撇一捺,竟是个人字,人困在四方城中,不是囚牢又是个甚。
明潼身上裹着毛被子,又被吴盟搂在怀里,他的唇就贴了她的耳朵,热气往她面颊上拂过,钻进耳朵里chuī,chuī得她脑袋发热。
上辈子困住她的是宫墙,这辈子困住她的又是什么?细雪下得急起来,吴盟伸手替她揉脸,他身后是挂在楼上的铜铃,一声一声连绵不绝。
大门边急亮起几盏灯来,前前后后七八个人拥了郑衍进来,隔得这样远,根本看不清面目,可能叫下人这样跟着的,也就只有郑衍了。
明潼看着那灯火明亮处,指甲紧紧嵌进掌心里,咬着烧得火红的唇,跟着那团团的灯火,一路跟到了西院,一院子的女人都出来迎他,明知不是在他手里讨生活,可她们也一样嘘寒问暖,有人端汤有人捏肩,那付qíng态,明潼便是看不见也能猜得着。
他买醉不过因为心灰意冷,想着醉生梦死也是一样的过,醉得连年三十都在吐,差点儿赶不上早上起来祭祖宗,郑衍也实是不想见祖宗,传了五代,到他这儿,铁券没了不说,还把他爹给气死了。
便是这么着,他都能日日喝着花酒听着小曲,没钱就伸手,不问明潼要,就问郑夫人要,日子过得比他原来想着上进时还更好些,他们都是快活的,可她却偏偏快活不起来。
“你怎么偏不肯转头看看身后?”赐闲楼造的四面栏,上面两层叫封住了,吴盟抱了她,猴儿似的攀在上头,坐在屋檐,指了长街给她看。
东街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郑家是侯爵,第一代起就占着金陵城最好的土地,这一片街还是靠着郑王府造起来的,先是酒楼后是铺子,跟着才有达官贵人也在此地造屋住下。
先皇折腾得东街成了鬼街,这会儿又补进了人,门楼铺子自然跟着热闹起来,可吴盟带她去看的,却不是东街。
打墙上轻悄悄的翻出去,行到玉带轿边,过去便是平民居处,吴盟避了人在小河边有一棵大柳树的地方翻进了院墙,院里头一棵老槐树,树底。
明潼只当他是进了旁人家里,一声儿都不敢出,那知道门里趴着的老狗先是耳朵一动,跟着又垂下来,冲他呜一声。
吴盟推开门,点了灯,里头chuáng桌俱备,明潼叫他放到chuáng上,还不敢解开被子:“我这儿冻得很,你受不住,等我起个炭盆来。”
他家哪里有炭,又出去了,顷刻之间就又回来了,把灯油浇在炭上,火星一碰就着,“腾”的燃直起来,屋里亮起橘红色的暖光,这才觉得身上热乎了些。
除了炭,他还带了件衣裳来,明潼里面穿的是夹着毛料的袄子,再罩上棉袄棉裙,整个身子胖大了一圈儿,她原来就瘦,这一年病着越发消瘦了,此时看着不过是个丰膄些的妇人。
拆了头上的花钿,吴盟也一样换上布袍子,拉了她出门,打起一把油纸伞来替她挡雪珠,四周黑漆漆的,这地方不比大道有人扫雪,积雪落久了结成硬块,走一步路都脚下打滑。
吴盟半搂半扶住她走过小道,尽头一点灯火,看着只一星,越是靠近越是亮起来,耳边还有人声喧哗,待转一个弯来,景像全然不同,灯笼映着石板道,街上挤挤挨挨全是人,热腾腾的烟火气燎得人看不清面目。
街面上卖吃食的一溜儿排开,青韭满馅包、油煎ròu三角、开河鱼、看灯jī、海青螺、雏野鹜,煎的炒的炸的蒸的,雪都落不进来,飘扬扬碰着这些个热气,便都化成了水。
吴盟握了她的手,在她掌手上挠一挠,问她:“你要不要吃一碗馉饳儿。”指了个摊子,两个老夫妻打理着,一个包一个下,里头还搁上小虾蛋皮,一碗盛上来,缀些青白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