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壕内的雨水刚刚排尽,地面尚且湿滑泥泞。
“小心!”商承恩险险一把扶住苏倾池的肩膀。
苏倾池稳了身形,旋即吐了口气,“没事,不过滑了一下。”
商承恩见他无事,便收了手,仰头看着头顶辨不出颜色的天空,缓缓叹了口气,“这雨看样子不会下了。”
“这样也好,省得泡在泥潭子里进不得退不得。”苏倾池说着,眉目之间露出一些疲色,这些日子他确实没有睡过一顿安稳觉,四周皆是劲敌,谁能睡得安稳,况且这几日他们绿营兵身上的苦差劳役不轻,前些日子上头令他们筑碉铸pào,对着敌军主碉日夜轰炸,整日pào声喧天,弄得他一根神经紧紧绷着,直到今日依旧松不下来。
“那边gān净些,你靠着我歇息一会。”商承恩见他jīng神不济,拉了他过去坐下。
两人皆是灰头土面,辨不出五官,苏倾池素来是讲究之人,如今弄得这般倒叫商承恩心中不忍。
自从京中回来,两人一路快马驰骋,路上没有片刻耽误,等与大军会合,一口水尚未喝上,便已披甲上阵,随军一路奔波厮杀,伤了数次,皆糙糙扎了伤口,披衣持刃又陷入疆场。
苏倾池底子不如他,原先练的不过是些戏台上的花骚全腿,如今上了战场,能用的不过是多年学戏练就的一股能屈能伸的韧xing,因着这个,比起那些魁壮有力的军汉,苏倾池挥舞刀剑颇为灵敏,只是单凭这些花式功夫如何应付qiáng敌,未免吃力,苏倾池能将九尺水袖翻飞自如,却舞不起铜铸铁打的长柄大刀,拉不开数十斤的弓箭。
回想四个月前苏倾池受的那场伤,险些要了两人的命,如今伤口虽已痊愈,伤口上的那道疤依旧触目惊心。
金川地区本就位于凶险神秘的多康地带,碉坚地险,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是崇山峻岭、碉卡林立,他们本就不比当地土兵,对这里气候地形皆了若指掌,故而,与金川土兵短兵jiāo接之时难免吃亏。苏倾池一踏入金川土地,便已被这里的水土气候熬脱了一层皮,只是他一路qiáng忍,未叫旁人瞧出一点异样罢了,直至后来当真遇上qiáng敌突击,众人手持大刀,飞身与金川土兵搏杀,他方吃了亏。
商承恩素来在他左右护他周全,那日战场之上依旧如此。他们本是仰面作战,用箭弩火pào攻击碉楼内的金川土兵,等pào火将碉楼轰出几个窟窿之后,将土兵bī下碉楼,他们便上前同他们近身厮杀。
苏倾池原本也未叫他挂心,虽满身满脸的血,却瞧得出来,并不是他自己的,商承恩便也落了些心。战场之上他从来不敢大意,手上一把数十斤重的大刀挥舞,杀敌数人,一颗心分作两处,一处应敌,一处留意那人四周qíng况。然那些土兵越攻越勇,当商承恩一人一马被七八个人围住之时,他再分身无暇,等再回首用目光搜寻苏倾池,却见那人靠着一座碉楼,正将刀从一个金川土兵身上抽出来,动作无比吃力,凌乱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面颊,面色惨白如雪,旋即靠着墙滑缓缓坐到地上,身后碉楼的墙壁被他的背拖出一道红得刺眼的血痕。
便是如今,商承恩也忘不了那日的qíng形,苏倾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丝的面颊,以及身后那道扎眼的红。
苏倾池因为背后那一刀,养了足足两个月,等他的伤方有起色,商承恩便带他去练刀法,苏倾池也是个硬xing的人,一次次下来,背后的伤口挣开无数次,每次gān净衣裳去,一身血袍回,商承恩半句话没有,苏倾池竟也不吭一声,于是这个伤便一直拖了四个月方好。
晚上,空气中还有一丝凉意,触在肌肤上并不寒冷,却是极为舒适的。
下午众人已开工挖了几十米长的壕沟,皆是jīng疲力竭。
营地位于小山丘的背风处,又在另一座山脊的侧面,一旁有深山密林,夜间常有野shòu出没,这个季节已有蚊虫鼠蝎,众人在军营四周遍撒糙木灰,驱虫避蛇。
这晚营地中央支了锅,就地取材熬了些热汤,说是军营中有人染疾,担心会是疫病,于是这些时日隔些时日便会煮一锅热汤,加了些时症药材,作为临时防治。
天晚了些,军营四处已生起了火把,火光摇曳,一时晦明不定。
商承恩盛了碗热汤,径直走向苏倾池,他方才去盛汤的时候,苏倾池还醒着,回来,那人已经靠在营地的树上睡了。
若非累极,他不会显出这样的疲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