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于桌底下悄悄将他手握了,漫不经心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吟笑道:“说得好。”
崔宏也不应,扶了扶身后缚好的一把单刀。
陈吟瞧一瞧他,自己倒一杯茶,道:“前两年大宴回纥摩尼人,受令至中书见……”
崔宏断了她话道:“我不是胡人。”
陈吟道:“也未说你是,只不过么……天子礼遇,你明教弟子也该晓得些……”
崔宏一路只带单刀,刀法可改,身法却不好藏,陈吟瞧出他是明教弟子也在qíng理之中。
唐浩青见二人话说得锋芒毕现,便qiáng道:“茶吃过便回房罢,方才吃得饱肚,我去院里消消食。”
崔宏便起身道:“我一同去。”
到院里,崔宏看出唐浩青面色不太好看,便索xing先开口道:“我方才是……”
“吟姐是巾帼不让须眉,守国门数年,我先说错了话,你打个圆场便收不正好,还多挡她几句。”唐浩青道。
“她当我是胡人。”崔宏道。
“晓得你不是。”唐浩青道,“胡人……你去明教,师父师兄弟不也是胡人?”
崔宏沉声道:“是。”
“那么……”
崔宏叹了口气道:“漠里……不同的,浩青。”
唐浩青听了也不知心里怎么个滋味,便道:“……你当年不告而别,崔府小少爷怎去了明教?”
崔宏便冷笑一声:“崔府小少爷?”
唐浩青道:“……怎么?”
崔宏道:“记得崔举么?”
唐浩青一愣,再思索片刻,渐渐想起来,便道:“记得……总欺负你那个么?你说就是。”
“那年落大雪。”崔宏道,“记得不?”
唐浩青想了想道:“差不多……也不少见雪罢。”
崔宏道:“崔府里深塘面上结了薄冰……记不清了,到醒了,我娘说我给崔举推进池子里,待家奴来捞上来,已经断气了。”
他说得平淡,唐浩青却听得心惊ròu跳。
“怎……断气?”唐浩青深吸一口气问道。
“本要准备后事……早夭的灵堂不摆,季三娘劝崔老爷拿糙席把我这小孽种裹了乱葬岗一扔便是。”
唐浩青未说话,伸手将崔宏捏紧的拳头握着。
“我娘跪着求,一双眼睛流泪流得不能见光,跪了一夜,哭了一夜,第二日日头正起了,抬头看了眼,眼睛便瞎了……”崔宏声音微颤,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抚过唐浩青细布覆着的一双眼,接着道,“最后是拿我娘的月钱折来换了口棺材。”
“正要府里后门抬出去……不知何来的一个游方道士,将棺材挡了,说我还有救。”崔宏道,“不知用什么法子救活的,我娘暗地里求他带我走,说我在崔家吃的苦太多,现下或是逃得一命,下一回又如何逃……”
唐浩青不语。
崔宏道:“道士给我一封书信,叫我去漠里……寻他故人。”
崔宏顿一顿道:“就是我后来的师父,那对刀便是她的。”
唐浩青顿悟道:“我说那对刀怎看来是女儿家手笔,竟是个……那你怎说扔就扔?”
崔宏随口道:“怕你吃味。”
唐浩青:“……”
“嘘。”崔宏叫他噤声,“听我说完。”
唐浩青便不开口。
“临行前一日,我娘将路上行李都打点了,还给我备了身新衣。”崔宏低声道,“到我第二日醒了,要启程,再去喊阿娘……阿娘的手是……硬的……”
崔宏似是咬着牙说话,逐字挤出来。
唐浩青皱紧了眉头,将崔宏发抖的拳头握紧。
“我晓得她意思,怕成拖累,叫我再也不要回崔家去。”崔宏道。
“……你娘……”唐浩青两个字出口,又不知如何接,将崔宏手握着,待他静下来,方道,“你娘她……不舍得你再吃苦。”
崔宏嗯一声:“我捡了命回来,不晓得为谁活,也不肯死。”
“到了明教,练功夫比人晚了,师父不肯收我,我那时……瘦得剩一层皮,恐怕师父也是怕收了徒我便立刻死了,哪怕不死,我夜里看不见东西,又无根基,也难成大器,后来还是跪得久了……”
唐浩青听不下去,便道:“莫说了,回屋去罢……换药去。”
崔宏便道:“好。”
唐浩青将崔宏一个拳头一点点掰开了,崔宏也顺着他摊开手掌,跟他十指相扣,回屋去了。
到屋里,唐浩青想着崔宏身世出神,由崔宏给他摘了细布,仔细擦净了,再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