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明崇俨这个跳大神的职业骗子,只说缚龙糙下有泉水,却没说那是地下水;单超没带铁锹,qíng急之下用双手硬生生挖了两尺深,地下才忽然喷出了混合着泥沙的清泉。
那一刻单超跪坐在地,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撑着泥土,长长吐出了一口酸涩的热气。
谢云的qíng况正慢慢好转,单超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蔓延了整条手臂的毒素从伤口一丝丝排出体外,溶解于水中,皮肤由灰败一点点转回正常,甚至连他沉睡中的面孔都泛出了不明显的血色。
然而谢云还是没有醒。
单超用炖了人参ròu芝的jī汤鱼汤来喂他,每天亲手照料他,有时会小心翼翼亲吻他的眼皮。谢云的神智从未清醒过,有时候单超会看着他想,这个人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毒素离脖颈那么近,是不是有很大可能,已经顺着血流损伤到了头脑?
万一谢云醒来却变傻了,对他自己而言,也许还是gān脆在上阳宫死掉比较好吧。但对单超来说,面前这具躯体仍然温暖,心跳仍然有力,却是人世最后一丝最重要的、不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今天真乖,都喝完了。”单超低头亲亲谢云的唇角,把汤勺放回空碗,准备给木桶换水。
泉水中和了毒xing之后就不能再泡太久,头三天的时候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全换一次,如今半天换一桶就可以了。单超捋起袖子,正俯身搂住谢云的腰准备把他抱出来,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一偏头,正撞上了谢云半垂的视线。
房间一片安静,单超久久无法动作,半晌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谢云?”
他连呼吸都不敢,仿佛生怕气流稍重,便会惊醒这场难以置信的梦境。
“……”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云唇角无力地动了动,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汤太咸了……孽徒。”
单超几乎是把他扛出了水,用布巾匆匆一裹,颤抖着手按在心脉上灌输内息,反复揉搓胸口直指皮肤泛红发热,随即用棉被把谢云裹起来,抱到自己大腿上,把脸埋在那弥漫着水汽的头发里深深吸了口气。
十多天来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心脏从喉咙口摔回了胸腔,再次稳定持续地搏动起来。
单超搂着他师父,一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来查探一次谢云的呼吸。这样直到凌晨才沉沉睡去,再次惊醒时天色未亮,初夏青灰的晨曦从窗外映进客栈简陋的房间,墙壁和地面都笼罩在朦胧的天光中。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怀里空了,当即面沉如水,猛一拉chuáng榻边蚊帐,才看见谢云坐在妆台前运功,肩上披一件半旧外袍,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睁开双眼。
“醒了?”谢云漫不经心道,语调已不复昨日的艰涩沙哑:“再睡会儿,天色还早。”
昏暗的客房里,他瞳底流转着的青光转瞬隐没,双眼清亮明澈如秋水长天,与单超记忆中那年轻气盛、面容秀美的少年别无二致。
单超嗯了声,却顺势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他。
“谁叫你带我来这里的?”
“……明崇俨。”
“天后反了?”
“反了。”
“她肯放我走?”
这话意思明显是不信,单超缓缓道:“但……我想带你走。”
谢云思忖良久,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半晌忽然瞥向单超,从他憔悴而又不减男子英气的脸上一寸寸打量过,失笑道:“好容易挣了个大将军,这下又什么都没了。穷光蛋,老实回漠北牧马去罢。”
单超穿鞋下了榻,站在谢云身前拉起他的手,赤luǒ的上半身在晨曦中轮廓健硕悍利,肤色微深,带着年轻火热的雄xing气息:“那么,你愿意跟这个牧马人一起回沙漠,从此不理俗务,与世隔绝,天长地久过完这一生吗?”
两人一坐一站,互相对视,许久后谢云终于明白了什么,轻轻抽出一只手,伸到单超后脑位置摩挲了一下,继而浮现出了复杂与无可奈何的笑意。
“可你不是牧马人,”他说,“你已经知道了。”
最后一根定魂针已被明崇俨拔去,在脑海深渊qiáng行压制了十年的记忆呼啸而出,化作千万白蝶,从他们对视的须臾间纷飞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