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张桌子,那么多衣着相似的人,廖吉祥却一眼看见了他,短短一个对视,他们默契地错开眼神。
屈尚书陪着笑,把廖吉祥往主位上请:“督公垂爱,小人三生有幸,本来应该跪迎的,实在是老寒腿弯不得,还请督公海涵!”
谢一鹭惊讶于他的谄媚,一个正二品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小人”,这和上次见到他时那副威严的样子太不相同了。
屈凤显然没想到他爹请的是廖吉祥,低着脑袋抬不起来,谢一鹭没什么滋味地嚼了两口菜,推了推他的胳膊:“我差不多了,先走了。”
屈凤立刻撂筷:“我跟你一起。”
前头屈尚书刚坐下就看见他们俩了,先看见屈凤,捎带着看见谢一鹭,一看见他,头皮“唰”地就绷紧了,连忙去观察廖吉祥的神色。
廖吉祥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他总是这样子,冷冰冰的,不像郑铣那样好jiāo,屈尚书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即有人过来,他jiāo代了两句,让把谢一鹭弄走。
这人溜着边蹭到角落,俯身向谢一鹭耳语,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很痛快地起身,廖吉祥在前头看见了,像是自己的人受了欺负,又像是自己宝贝的东西遭了他人的轻贱,他“啪”一掌拍在桌上,席面顿时安静了。
屈尚书吓得端着杯子没敢动,今天是张彩陪廖吉祥来的,他走出来,握着刀把所有人逡巡一遍,看见谢一鹭了,正要发话,廖吉祥在后头温qíng脉脉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含蓄友善的一句话,在场的人却都自顾自当成是恐吓,那些怜悯、那些好事的眼光,针一样往谢一鹭身上刺,很意外的,他竟毫不觉得痛,只要廖吉祥那句话,“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好像只要有这句话,他就足够了。
碰杯声重又响起,最怕冷场的是屈尚书,他殷殷端着杯,比方才热络十倍地敬酒:“督公,小人敬您一杯!”
廖吉祥和方才不一样了,脸仍然是冷,但这会儿好像冷到骨子里,连酒杯都不愿应付地拿一拿。
屈尚书的老脸僵得发青,他沉不住气了,急切地说:“督公,小人是一片赤诚真心,咏社这次在官员中搅事,小人一定……”
廖吉祥真是一点面子不给他,话都没让他说完,站起来就离席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唯有谢一鹭,扔下筷子往外跑,他也不知道跟出去能gān什么,那么多人围着,他恐怕连廖吉祥的面儿都见不上,可痴痴的,就是按捺不住。
屈凤不知道他的心思,追着他走,在门口被屈尚书喝住:“不肖子,给我站住!”
他捏紧了拳头又放开,到底没追出去,眼看着谢一鹭走远。
廖吉祥是坐轿走的,谢一鹭不敢明目张胆跟着,跑到路的另一边,装作同路的样子,和织造局的行列并行。
这条街沿着秦淮河,两岸都是河房,河房的露台上掌着红烛,一眼望去十里珠帘,画船上萧鼓声声,在水道中来去周折,这时节天已经暖了,浴后的大小姑娘杂坐在水楼上,河风一起,乍然都是茉莉香。在这样一派销魂的艳景中,谢一鹭由提灯笼的商户引着(7),边走边往廖吉祥这边贪看。
廖吉祥推开轿板,也在看他,轿子摇晃,连带着心都在轻颤。
少女嘻嘻的笑声从河岸边传来,仔细听,还有嗑瓜子的微响,她们该正执着团扇,缓鬓倾髻,荤荤素素地玩笑,那真是让男人的骨头都苏了,谢一鹭就觉得自己的骨头苏了,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这初夏的夜晚,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愫。
他恍恍惚惚地走,走到下一家铺头前边,这家是个纸衣店,可能是打烊得早,东家已经睡下了,这会儿披着衫子起来,迷迷糊糊地点灯笼。点了半天不见着,谢一鹭很急,生怕跟不上廖吉祥的轿,那抓耳挠腮的样子实在滑稽。
“且住。”廖吉祥在路这边吩咐,他也怕,怕他跟不上自己。
轿子立即停下来,没人知道他们的督公为什么停,又停着在等谁,反正这样安静温吞的夜晚,谁不愿意多呆一呆呢。
张彩围着轿子转圈,从轿板推开的一小条fèng隙中,他看见廖吉祥的眼,那样温柔的、水似的目光:“爷爷,”他不经意问出来,“你看啥呢?”
也许是这夜实在太美,也许是廖吉祥太累,懒得再扮演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珰,悄悄地,他说:“对面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