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点苍山似美人横陈,叶榆水如剑护在这美人身旁。
庄少功qíng不自禁痴了,心下思忖道,凡人追名逐利,陷在俗世的泥淖之中,无一刻没有烦恼,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六根清净,才能俯观一切,见到这一番不染俗尘的景色。
想罢,再转头看无名,这少年郎临风而立,目若寒潭,明月入眸,风色绝胜山川。
庄少功虽说要“存天理灭人yù”,这般与无名离得近了,仍是不由得为之心悸。
他曾在梦中,见过无名还是幼童时,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孤苦之状。
那是无敌不能体会的,因而无敌也难以理解――
无名五岁之前,没心没肺地与狗争食,不知自己是人。入了江家,学会说话行走,懵里懵懂,略通些人qíng了,又逢俞氏托九如神教来加害,便自认连累了江家满门,立誓不再为人。
这少年郎的无yù无求,乃至冷漠刻薄,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到底,只是不愿再收受任何人的好意。与人亲近,对这少年郎而言,就是重蹈生母教人乱棍打死、江家因他灭门的覆辙。
他宁愿孤零零地一个,一无所有,便没有悲欢离合,没有舍不得。
因此,当庄少功得知无名有了心上人,非无敌不娶时,不禁欢喜得落下泪来。
他对无名虽有儿女之qíng,可远在这儿女私qíng之上,还有如同父兄的亲qíng。
他眼看着无名大难不死归来,气色好转,亲耳听无名说要非无敌不娶。
也只有他知晓,无名因无敌改变,变得此生有所求,愿忍受天人五衰的诸般苦楚,为无敌活下来,愿托付于无敌,和无敌共度一世,是何等的不易。
他若是无敌,就算无名失约,未能及时赶来相救,他死在了南诏地宫里,也定不会恨无名。
他决不会抛下无名,携土知府家的丫鬟,远走高飞。
因为,无名确是xingqíng凉薄之人,将自己的一切看得极轻,就连名字,也拱手送了人。
对待心底在乎的人,这少年郎本能地就会疏远,若认定伤了心上人,更不会再去勉qiáng。
庄少功呆望着无名,好些话堵在喉头,最终只关怀道:“……起风了,你冷不冷?”
无名始终潜运九如神功,存想于听宫xué,谛听着土知府邸的动静。这才将脸转过来,答非所问:“放心,官兵搜查了一番,未发现我等踪迹,向蒙土知府索要了银两,已经撤了。”
庄少功之前难以入眠,正因挂念蒙家的安危,不觉道:“看这个风色,朝廷势在必得。将土官逐个击破,发兵阳朔,也是迟早的事。我等也须早作打算。”
无名坐下身来,“呵”地笑了一声:“你看他敢?只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你不会是要行刺罢?”庄少功暗知,这个“他”指的是皇帝,不由得紧张地问道。
无名摇了摇头:“我自幼习岐huáng之术,一个人有病无病,我一眼就能瞧出。皇帝瞒得住满朝文武,却瞒不住我。三年前,我曾扮作太医身边的药童,夜里潜入宫中为他号脉。他的症候,在于思虑太过。早已积劳成疾,不久于人世。加之我教他三哥――夜盟主的男宠诈死逃脱。他只当他三哥死了,一发地意损神伤。熬不过冬至,就会驾崩。”
庄少功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嗫嚅道:“你怎么……这般狠心……”
无名嘴角一牵,轻声道:“我又不是神仙,总和阎罗王抢人。不救皇帝算狠心,皇帝bī死夜盟主,不算狠心?治国如养病,有道之君贵静,躁而多害,害则伤本。皇帝的所作所为,铲除乾坤盟也好,收拾土知府也罢,不过是自知大限将至,为他的儿子铺路罢了,好让他一脉的基业千秋万载。只可惜,他最有出息的儿子,今年才七岁。江山不稳,他怎能不急?”
庄少功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无名,你将人心看得太过险恶。皇帝也是人,有七qíng六yù,为皇子谋后路,也没什么不妥。可他想要江山牢固,必定会为百姓着想。至少,我从未听闻,昏君会积劳成疾,并因此殒命。这些皆在你的算计之中?”
无名颔首:“你总有你的道理,你认定人之初xing本善,便去贯彻你的善。有朝一日,你的善,容不下我的恶,我自离去――我本就没想到,能活至今日。我能为你做的,早已做尽做绝。如今这番奔波,只因无敌昔日,撺掇你管了神调门的闲事――我随时可以为你而死,但你记住,纵使煦日普照,世间万物,连同你我,也会投下yīn暗的影子。若非如此,又怎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