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上静悄悄的,月光如水铺了一地,到得廊下却是一片漆黑。司马绍走进那片yīn影,摸索著找到了窗框,推一下纹丝不动,他轻轻叩了叩窗框,“嗒嗒、嗒嗒”。小时候,他常背著石婕妤找司马冲玩,那时他便是这样从外头敲著窗户,不出两下,司马冲定会兴冲冲地推开窗子,露出一张兴奋的小脸,软软地唤他:“哥哥。”
可今夜他敲了三遍、四遍,里头仍无一丝回应。司马绍又换了几扇窗敲,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决定放弃二楼,再到三楼去看看,刚转过身,背後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他猝然回头,笑声也嘎然而止,然而司马绍可以认定,这声音确实是从他身後的扇窗里发出。
“冲!”司马绍伏到窗前,压低了声音:“你在里头吗?”
没有回音。
“冲,我是绍啊。”
还是没有声音。
司马绍急迫之下猛推窗扇,也不知是cha销折了还是怎麽的,那窗户竟“呀”地一声开了,屋里却是黑dòngdòng的,什麽都看不见。司马绍跃过窗台,跳进屋中,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他心下惊骇,边摸索著前行,边轻轻唤著“冲”,没有人应声,然而屋角有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
在这血腥漫溢的漆黑斗室里,那咻咻的鼻息听来不是不骇人的,然而司马绍几乎要掉下泪来,他不会听错,这呼吸声他听过千万遍了,普天下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对他而言,普天之下就只有这麽一个人。他循声朝屋角摸去,伸出双臂:“冲,是我呀。”
指尖触到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子。不会错,这令人哀怜的身体只属於冲,这样单薄的肩、这样纤细的胳膊,不会错的,一别经年,他又瘦了许多,然而这体温、这触觉都不会错的。
“冲。”司马绍想去抱他,可他不停往後缩,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墙壁,他不反抗、不厮打,他只是不停在发抖,司马绍甚至听得到他衣袍抖动的瑟瑟声响。
“冲,你怎麽了?”司马绍终於抓住那小小的身体,尽量温柔地把他揉进胸怀:“你受伤了吗?”他试著去摸他,司马冲却将身子团得更紧。那绷得紧紧的瘦弱脊背让司马绍一下子掉出了眼泪,这一年间,每次想到弟弟,他都心如油煎,然而现实竟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他把脸抵在司马冲头发里:“冲,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哥哥呀,冲,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哥哥……?”司马冲的声音小小的、恍恍惚惚,可他到底回应了,司马绍忙捧住他的脸:“是,我是哥哥。”
“回家……吗?”
“是啊。”
“好啊,”司马冲的声音好像高兴一点了,他轻轻笑起来,“诺,你带他回去。”他把什麽东西硬塞进司马绍怀里。那东西摸起来软软的、近乎球状,上头不知沾了什麽,湿漉而又腥稠,还蒙著一团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
这是一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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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轻一点,他睡著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有这一个朋友……等他醒了,你跟他说,我不怪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好。”司马绍不知道自己怎麽还能发出声音,喉咙明明已哽咽得不行,他qiáng忍著辛酸,撕下一幅袍裾,将郭璞的人头包好了,背在背上:“走,”他握住弟弟冰凉的手腕,“我们一起带他回家。”
“不,”司马冲又往壁角里缩了,他挣扎著抽出手来,将自己蜷成一团:“我要等我哥哥……我和哥哥说好了,要一起去北方,去从军……他马上就要来了。知道吗?我连箭都she不好,哥哥说,我这样只会给匈奴送箭。可他还是会来的,”司马冲吃吃地笑起来,“我知道的,哥哥对我最好了……”
司马绍跪在地上,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胳膊紧紧、紧紧地揽住弟弟,揽住那满怀期待,仍然滞留在过往的、傻傻的孩子。他知道他对不起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他背弃了誓言,另娶他人,他看著他断笛,眼睁睁看他走上堕落的绝路,他把他留给敌人,用他的屈rǔ换天下太平,他把他bī疯了……他以为这是他全部的罪状,但他错了,原来弟弟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背弃,不是满身鞭痕、九死一生,司马冲念念不释的只是那最初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