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冲的睫毛抖了抖,两行眼泪无声地滑下来。司马绍抬手去帮他擦拭,哪知司马冲也伸出手来,摸索著抚上他的眼皮,司马绍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早就湿了。
那晚他们都没有脱去衣服,就这样相拥著依偎在chuáng上。後来,月亮从云絮里滑了出来,把水银般的光辉抹在他们身上,司马绍望著枕畔司马冲,他已经睡熟了,身子蜷得像一个虾米,两只手还紧紧抱著他的胳膊。司马绍把被子拉过来,替他盖好,司马冲不满似地嘟囔了一声,朝他的怀里又拱了拱,司马绍发现有什麽东西从弟弟的衣袖里掉了出来,他拈起一看,原来是一朵小小的野花。
“冲,司马绍轻轻将花别在了弟弟发间:“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十个chūn天。”
司马冲垂著睫毛,均匀地呼吸著,他一直是那麽安静、那麽乖觉的小孩。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司马绍吻著他的额头,又一次流泪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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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们在平城住了下来。平城的生活远谈不上安逸,这北地小城本就地瘠人贫,又经匈奴多年盘剥,没有多少人家吃得饱肚子,李尚见百姓饥馑,便将带来的军粮分给了城中黎民,这样一来,军队虽然入了城,每日配给的口粮却比以前更加少了。
司马绍因为和弟弟搬出来单住了,所以便不再去营地吃饭,而是自己开夥。他生在帝王之家,原是个十指不沾阳chūn水的主儿,哪曾碰过锅碗瓢盆了,第一次下厨,自然手忙脚乱,做出来的东西更是连看都不能看。
司马绍瞧著那锅渐渐冷却的焦粥汗都下来了,二十七年来,他还是头一次为吃饭进退两难,这样的东西要咽下去固然可怕,可真要倒掉,糟蹋东西不算,难道还让弟弟跟自己一起饿肚子吗?
他正呆呆立著,却听厨房外脚步轻响,他抬眼看去,原来是司马冲闻著味道找过来了。司马绍的脸腾地便红了,想要盖上那粥,忙乱间却找不到锅盖了。就在他láng狈不堪的时候,司马冲已拿起了一把勺子,舀了一勺焦粥送到唇边。司马绍急得差点就去夺那勺子,却见司马冲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尖,仿佛在细品那勺粥的滋味。司马绍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盯著弟弟的脸庞,只见司马冲摇了摇头,手中的勺子却伸向了锅中,缓缓地吃了第二口粥。
“你不觉得难吃吗?”司马绍问他。
司马冲却像没听见一样,他一勺一勺地舀起那焦糊的粥,吞咽下去,小小的喉结艰难地滑动著,睫毛安静地低垂,像一个乖觉到可怜的小孩。司马绍难过得要命,他拿走弟弟的勺子,司马冲便抬起了漆黑的眸子,困惑般地望著他。
很久以前,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司马冲就喜欢拿这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司马绍,他对他说过,他说:哥哥,我会听你的话;他说:哥哥,你做什麽我都喜欢。
真的,就是到了现在,他做这样的粥,他也喜欢,至少他吃下去了,一口一口……
真的,这些年他什麽都听他的,甚至他开不了口的,他也都做了……
可是,那会是什麽滋味呢?
司马绍把弟弟吃过半勺的粥送进自己口里,焦苦的味道让他差点吐了出来,可他qiáng迫自己把粥咽了下去,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
视线渐渐模糊了,却不是因为眼前的这点苦涩。这味道他早该咀嚼了,他只是恨自己,为什麽总是落在弟弟後头,如果他们在一起注定是要吃苦的,那麽下一次,他能不能赶在弟弟的前头,替弟弟承担一点……
司马绍望著弟弟,他很想对弟弟说些什麽。可司马冲却从他脸上移开了视线,司马绍看到他又取了个勺子,迟缓地舀起了粥。司马绍握住他的手:“以後会好的……”
司马冲埋著头。
那锅焦粥就这样被他们在沈默中分吃完了。
一起生活的第一餐是焦苦的。但是後来,司马绍想起平城的这个huáng昏,想起那夕阳浸染的小小厨房,想到他们的勺子在锅里碰到一起的轻微声响,反而觉得那焦苦里藏著一种宁谧的香。那是艰难,却全然属於他们时光。
更何况後来司马绍熬的粥就越来越好吃了,他甚至还学会了几样简单的菜色。每当他们坐在桌前静静地吃饭,每当司马绍把菜夹到弟弟碗里,或是忍不住伸手轻抚弟弟的脑袋时候,他会有一种幸福的错觉,当然,这只是错觉,因为幸福本该是两个人的事qíng。他有时也会有天长地久的错觉,当然,那也是错觉,因为郊外的野花开得如火如荼时,匈奴的大军来围攻平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