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影沉璧_作者:白眉煮酒(16)

  闻静云初入商道,还未炼成火眼jīng金,全然未觉兄长衣袍下的手微微发抖,只狐疑了会,又扯了些别的琐事也就告退了。雁迟在一旁听了个一字不漏,心头虽然震惊,毕竟与他不相gān。这时蹲身在闻静思身侧,见他面无血色,眼神凝滞,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忽的听他轻轻叹了声“冤孽”,竟如劫后余灰,不禁心疼如绞,胸中大恸。

  自从与闻静云这番夜谈,闻静思便开始处处躲避萧韫曦。除了例行朝会,皇帝与内阁的小朝会,私下因国事召见,其余的都给他推脱开去。木逢chūn正午来请他,不是与门下省的官员同进堂馔,就是赶回府中午膳。一来二去,萧韫曦也察觉出不对劲,却不恼怒,暗地里让木逢chūn去查,直到手中捏着暗报,才长长出了口气。两人间的隔阂尚未持续多久,朝中便出了大事。

  九月十一,宗丰年的月报到了。萧韫曦在早朝捏着昨夜抵达的月报,让木逢chūn宣读。宗丰年不枉曾为探花郎,一手字写得漂亮,文章比字更漂亮。先是将土地民众灾qíng描述一番,再讲他如何开仓放粮,设立粥场,最后讲百姓称赞明君。闻静思离萧韫曦最近,他清楚地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木逢chūn一句句读着月报时唇边那讥讽又yīn冷的笑。心脏仿佛入了刑场,一点点吊了起来。

  萧韫曦等木逢chūn读完,轻轻笑道:“诸位可有话要说的?”

  闻静思默默地站在原地,耳边是殿中同僚一片称贺,有夸赞宗丰年高才者,有感叹百姓知恩者,有奉承皇帝贤明者。正议论纷纷间,御史中丞杨铮站了出来,肃穆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萧韫曦道:“讲!”

  杨铮道:“臣要奏工部侍郎禹州弁州安抚使宗丰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罪。”当下殿上满堂哗然,木逢chūn不得不提着嗓子叫“肃静”,杨铮待众人稍稍安静,才继续道:“宗丰年暗地与当地粮商勾结,将粮仓大米以五文钱一斗卖出,粮铺再卖给百姓二十文一斗,从中赚取差价。开仓放粮的大米一斗掺了五成的沙石,粮铺的大米一斗掺了三成。两州百姓苦不堪言,短短一个月,饿死者近千人,逃往殷州云州的难民已有十万之数。”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闻静思心中忽然清明一片,他终于明白当初皇帝为何选宗丰年去赈灾。萧韫曦不是要宗太师官复原职,而是要钉死整个宗家。

  萧韫曦冷冷道:“可有证据?”

  杨铮沉声道:“臣有宗丰年与当地粮商来往书信与契据,另有两州百姓的《万民弹事表》。”

  萧韫曦厉声道:“呈上来!”

  殿外两个内侍将木箱子抬殿中,杨铮开了箱,取出一扎书信,随手抽了几封递给四周的朝臣,又取了《万民表》一同jiāo给木逢chūn。萧韫曦虽是早已知晓,如今看到手中书信和奏表时,仍是忍不住滔天的怒意溢于言表。“好,好一个宗丰年,好一个忠臣良将!如此大罪,便将他剁为ròu泥亦难平朕心头之恨!”

  闻静思手上也被塞了一份书信,娟丽的字如今看来竟如此龌龊,两方jiāo易的仿佛不是大米与银钱,而是百姓一条条活生生的xing命,是朝廷文武百官的信任,是宗家仕途上的平坦大道,也是他闻静思谏上驭下的责任。

  朝堂上不少大臣是宗家姻亲,也有几个是宗太师一手提拔的门生,天子震怒,他们不敢迎头劝谏,何况仅仅一个月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任谁都看得出,皇帝要对宗家动手了。故此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去掠虎须。众臣战战兢兢挨到下朝,闻静思回到贤英殿坐了半日,元哲来报中书令孔毅与薛孝臣来见。他心中透亮,即刻放下笔墨,起身将两位老臣迎入殿内相商。闻静思官位虽说高一品,年龄辈分却低了不止一辈,便舍了主位坐在次座上与两位老臣说话。孔毅与薛孝臣见他礼数周全,言辞淡淡,行止间又隐隐有内阁首辅,百官首宰的气度,虽然对他以二十五岁龄身居相位颇有异议,数个月来见他所作所为,此刻心中也不得不叫一个好字。

  两人默默坐了片刻,孔毅才开口道:“陛下刚才宣了我与薛大人觐见,亲自写了判决宗丰年的诏令,闻相知道么?”

  闻静思一愣,他身为丞相,又是拥有决策议政权利的人,皇帝在下诏书时理当让他知qíng,如今越过他行事,真是前所未有头一次。因而也只能老实回道:“我以为此事会jiāo由大理寺会审,再由陛下定夺,没想到那么快便有诏令下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