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乔荷却瞧见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他身后的太监拨开了蔷薇丛,小孩儿缩得更厉害,瘦小的背几乎弯成了一座拱桥。
“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乔荷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小孩儿扑腾着小手挣扎着,可还是被大力气的侍卫捏起了下巴。这孩子缺乏营养,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双眼睛,瞧着有灵气一些,可惜下午哭肿了,益发丑。
“照亮。”乔荷如是下令,七八盏灯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脸上。她畏缩着,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苏塞进嘴里了。
可惜扶苏瞧清楚了她的意图,钻进了黑暗之中的枯糙丛,远远望着乔荷和她。
“甚丑。”乔荷端详这婴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众高贵离去,这一簇卑贱却并未被命运眷顾。小孩儿还是滚泥巴、养蟋蟀的小孩儿,小花园凶残的国君,被大人只言片语吓得惊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哑巴。
果然,那一夜马陵成功遭陷。扶苏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这是第二着。可惜马陵十分谨慎,只肯喝自己带来的酒。
第三着,舞姬助兴,长公主抚琴,众臣行酒令,由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饮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费了心思。但马陵岂肯受骗?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过酒杯,这一次亦是失败。
公主愁眉难欢,昭王酒过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监送来两卷恩旨:第一卷庆贺独女生辰并赐外孙封地,第二卷则是放马陵去西郡驻守的圣旨。
马陵果真喜不自胜,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乔荷却打断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亲祝了寿诞,之后,瞧见马陵,便哭闹道马陵对自己不敬,不肯领刑。
马陵暗恨,众臣皆瞧着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将一切忍下,陈qíng自己对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终于能接旨了,乔荷却变得极快,竟向马陵庆贺,弯眼一笑,伸出手讨礼沾喜。
马陵无奈,从袖口摸出一块平时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双手恭谨地递给了乔荷。乔荷喜不自胜,反复摩挲,竟像是十分喜爱。他瞧见貔貅肚腹中有一点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却忽然吐了污血,倒在了地上,沉声疾呼三次“马将军毒害本君”,随即竟昏死过去。
马陵还未接到旨,便以谋害皇室嫡裔的名声入了牢狱。马陵部将不服,说昭王陷害,竟寻来西方、北方几位德高望重的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诸侯共审。孰料,竟查出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来马陵包藏祸心,藏毒本就设计寻机毒害长公主,最后因与郡君结怨,才转而谋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会挥发,寻常之人根本无法察觉,若非小郡君当时哈一哈气,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无意触水身亡了,那马陵自然能逃脱gān系了。此人用心当真十分狡诈狠毒!理应枭首!
如此大恶之人,昭人民风淳朴,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将领迫于世论,如一盘散沙,对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难成气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几乎淹死这纵横一世的将军。马陵临死之前,对着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声,道:“枉做小人者马陵,十三年后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计此心腹在,何须陵谋反?!”
他说此话之时,那染了毒的小郡君还在病榻之上昏迷,醒来之时,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苏越来越虚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当身为人之时,因有名利羁绊,死之时格外不肯甘心,可是变成一只小蟋蟀,这样短暂的xing命,却日日觉得十分开心无忧。
他平生不言喜爱二字,对万事万物有些兴趣已经顶顶撑死了,心中却对眼前不会说话的小孩儿有些亲切至极的喜爱,连自己也不知为何。他视她如子如后,总觉得这样顽qiáng可怜的生命这样活着,是对卑微荒唐的扶苏生命的延续和祭奠。
他始终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可是当花园小君主日日把他顶在脑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险便把他含到口中时,当他为她用怪腔怪调唱出一首又一首《诗经》中的歌,没有触角寻不到方向时便只能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时,方才觉得,只有这样一个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欢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属于扶苏。那是他永远无法从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个人身上寻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