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_作者:书海沧生(146)

2016-12-01 书海沧生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qíng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jīng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qíng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