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敖钦「嗤嗤」地笑开,「他果然是你的独生女儿么?」
衣袂飘飘的仙者眸光冷峻:「你已经毁过他一次。」
敖钦气定神闲地挑拨着灯里的烛芯:「所以这次我绝不放开。」
再谈已无意义,希夷霍然起身:「我来就是为了带走他。」
「是你让他重入轮回?」
他直认不讳:「我苦心维持他一丝灵识,可不是为了让他再遇见你。」
「所以就让他记得那个‘他’!」敖钦站起身趋前几步,出手如电抓上他的肩。
「你是说东垣?」重压之下,希夷缓缓回头,通身雪白的仙者连眸中也是结满霜雪:「记得他,也好过记得你,不是吗?」
明明是仙,却尖刻如鬼。
东垣,一个至死不能再提及的名字。敖钦颓然垂手,希夷微微一笑,轻快地越过他跨出门去:「到月底,我会带走无涯。」
第十章上
当日曾在红楼之上听得歌姬婉转啼唱: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那是个未及二八年华的幼小歌女,梳着利落的双髻,髻边用鲜艳的红绳绕两遭,垂在耳侧的绳穗也是红的,衬着一身红裙,活活泼泼好似一朵山茶花。半大不大的小丫头转着一双汪汪的眼,把短短四句词含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唱着,和着清脆的牙板,硬生生唱出一派天真无忧。
那时便想,若是过几年再来,待懵懂的小女娃长成怀chūn的大姑娘,不知又能听到怎样的唱词。
却不料,隔了无数光yīn再登楼,堂内扬声清唱却还是个顶着双髻的小小女童,身下一条红裙,衬得粉颊新鲜水灵仿佛时令鲜果。她亦有一把清脆过人的嗓子,红菱般小嘴抿一抿,满堂食客前,如见惯风尘的花魁般缓缓启口,不羞不怯,不骄不躁,稳如泰山: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任凭身后的琴师将胡琴拉得凄切,清脆的牙板下,依旧一派孩童的无忧无虑。丁点未变。
敖钦坐在楼头啜着酒听她唱,不远处即使降魔塔,黝黑高耸的塔身直入云霄,仿佛利剑将湛蓝天空破开一个大口。当年这塔刚铸成时,他时常喜欢飞上塔尖,坐在勾起的翘角飞檐之上俯瞰全城。塔就在城中央,街道小巷纵横jiāo错,皆是从塔下延伸而去,九曲十八弯后,条条街巷又归于塔下,一如百川入海。
坐在塔上时,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是向下看,看拱桥弯弯,看桃红柳绿,看房檐下懒散的卖货郎……一看即是一天,有时恍然回神,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一天敖锦来了,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俯瞰:「你这般坐在塔上,也不怕压到了他?」
明知他说得无稽,以后,却真的再没有上过塔。
视线往下瞥,楼下熙熙攘攘人流如cháo,一灰一白两道人影就如汪洋中的小舟,倏忽一下不见,倏忽一下又映入眼帘。看着他们挤挤蹭蹭终于从远处挪到楼下,随手从盘里取一只李子丢下,敖钦挑起眉梢趴在窗框上等,灰衣的小道士毫无知觉,正一个劲拉着旁人的袖子问询,白衣的希夷出手如电,在被打中前翻手将投来的李子收入掌中,顺便不忘皱眉向楼上剜一眼。敖钦咧嘴冲他笑,他就扭头,拍拍小道士的肩膀伸手往这边指来。
小道士用手遮着额头努力往上看,似乎不曾料得敖钦会出门,见了敖钦,起先是惊讶,而后弯起嘴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敖钦冲他招招手,他用力地点头,又一个倏忽,人就不见,片刻便听得堂内的木楼梯「咚咚」作响。小道士呀小道士,不自觉,笑容扩大,心境也如目下的天气般明媚起来。
他自清早出门大概就未曾停歇过,走近时便瞧见他额上亮晶晶一层薄汗。敖钦牵起他的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自然而然抬起袖子去替他擦汗:「奔得这么急,怕我跑了么?」
小道士微微推拒:「我自己来。」
敖钦不理会,为他将发角的汗全数擦净才住手,又体贴地将早先点下的点心夹到他碗中:「饿了吧?歇歇再下楼也耽误不了什么。」
小道士低声道谢。
他一径柔和地笑,唯恐不殷勤,希夷充满戒备的视线下,再起身用小碗为小道士盛来一碗莲子羹:「别噎着,喝碗汤润润喉。」
舀起一匙,亲手送到他口中,只将对坐的希夷视若无物。
小道士悄声提醒他:「道友辛苦陪了我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