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比他晚端起银爵,饮得却比杨定快,数口便饮尽了,含笑望着杨定,倒扣了银爵,示意已经喝完。
杨定喝完,亦是轻笑,眉眼宁静地望着二人,然后一甩手将银爵掷下,缓缓道:“杨定谢酒!就此拜别,但愿……后会无期!”
再见便是仇敌,或者后会无期才是最好的结果。
高盖已禁不住眼眶一阵cháo热,忙低下了头,不去看杨定奔驰而去的背影。
这时,他听到了碧落喑哑而凄惶的低低惊呼,抬头时,杨定已到前方转角处,正将一物远远抛出,姿势潇洒而决然,不带一分犹疑。
杨定应该没听到碧落那声惊呼吧?他的肩背挺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而碧落已跳下马,飞奔往那处转角,甚至没注意到挂在鞍上的青釉酒壶被带下,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碎裂在当场。她的青纱裙袂拖过半湿的青糙,洇染了大片泪水般颤栗于叶间的露珠,变作了深青色,沉黯如蓄满风霜雪霰的天色。
高盖和慕容冲不过迟疑片刻,便拍马缓缓上前,跟在碧落身后,查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转角处,碧落毫不吝惜地将她珍贵的绣花丝履踩入松软的泥泞中,宽宽的袖子,飞快飘扬在茂盛的青糙中,急促慌乱地翻拨着,然后顿住,纤白的手指将一物从青糙中提出,定定地望着,泪水忽然浮上黑黑的眼睛,迅速滑下削瘦的面庞。
那是一缕剑穗。
水碧色的丝线编织了jīng致的莲花纹,垂下柔软的流苏,一枚huáng玉琢成的佛手嵌于其中,在阳光下泛着温慈的金光。
曾经,杨定悄悄将它收了,在怀中藏了大半年;
曾经,碧落将它扣在华铤剑上,由着它在杨定温暖的手边飘拂了大半年;
如今,碧落仍希望杨定带着它,才将它洗得gāngān净净,重又扣回华铤剑上;
如今,杨定将它狠狠拽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弃于污泥野糙间,不顾而去!
他再一次地在告诉碧落,他是男人,并不是圣人么?
他可以承受一次伤害,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在碧落紧依在慕容冲身畔,唤着杨将军,敬他绝qíng酒时,怕他真的已qíng绝,心死。
慕容冲跳下马,木然地望着泣不成声的碧落,然后一步步踏入肮脏的泥泞中,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碧落,如果他愿意,他会过得比我们开心得多。”
抱着心爱的女子,慕容冲的声音,依然那么的落寞而孤寂,仿佛正身处于寒冷黑暗的冬夜,纵然有同样孤寂的爱人相伴,他还是摆脱不了那凄绝的黑夜。
正如他的爱人摆脱不了他,只能和他一起呆在那黑夜中,等待那也许根本不会到来的黎明。
模糊的泪眼中,碧落感觉不出慕容冲身体的温暖,却依稀又见那甘露殿前,煦阳之下,那笑容清澈的男子给迫得双颊通红,委屈含恨,清泠泠地低骂:云碧落,你全无心肝!
全无心肝的人,居然也会流泪,也会心痛,也会因为他绝望的舍弃而肝肠寸断!
将进酒 长安古道柳枝轻(三)
几乎整整一天,碧落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怎么吃东西。
慕容冲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和木讷,但直到晚间,依旧见她紧握着那枚剑穗,眼底的qíng绪,渐渐地复杂。
“你后悔……陪着我了么?”
慕容冲揽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低低地问着,眉宇之间,有最真实最本原的忧伤和惊惧,烟气般越聚越浓。
碧落转过脸,偶人般涣散的眼神好久才重新聚拢,汇集到眼前这个苦恋了十多年的男子身上,用手抚上慕容冲的面庞,沙哑地答道:“不,我不后悔。我只是……发现自己最近笨了许多,许多该记的事记不得,可不该记得的,常会想起来。”
“笨就笨些吧!我不会嫌你笨!”他轻衔着她的耳垂,慢慢将她放倒在席上,低低道:“如果太聪明了,活得会很累,很累……”
男子优美而健硕的身躯覆下时,碧落忽然便惊慌起来,挣扎着想要躲开那种亲密。
慕容冲抚去她鼻翼上惊悸的汗珠,悲凉而叹:“你喜欢的人,已经是他了么?是我把你的心bī到他身边了么?”
“没……没有,我喜欢冲哥……”
碧落下意识地回答,微颤的唇立刻被堵住。慕容冲的唇有些凉,同样带了惊惶的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