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他已慢慢放下了药盅,忙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裴行俭闭目一口饮尽,这药大约实在太苦,饶是他也皱眉按了按胸口,才把药顺下去。
琉璃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喂进他嘴里,这才道:“阿凌跟我说,当年在法常尼寺的时候,崔十三娘其实并没有生病,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正好她家婢子在寺里的钟鼓楼又瞧见我跟尼师说过话之后,尼师便把全寺的尼僧都拘进了大殿,自己带人出去了,她便说事qíng不对。
阿凌先还不信,等她从那里出来遇到了杨夫人,发现杨夫人脸色惨白,举止失常,又不肯让阿凌去接阿媛,这才知道果然是出事了。阿凌思来想去,回了十三娘那里,给她吃了一味会发热的秘药,用这借口一夜没回去,第二日一早更是坐车就走了……”
裴行俭立时反应过来后来:“贺兰庶人倒行逆施,她们便到天后那里告了密?”
琉璃点头道:“正是,而且听阿凌的意思,十三娘还在天后跟前暗示过,我那样做,是在收买人心。从那之后,天后便视她为心腹。裴炎之所以青云直上,也有这个原因。他之所以定了废太子谋反的罪名,甚至在献俘礼上出面弹劾你,其实都是秉承了天后的旨意。”
裴行俭断然摇头:“不,不可能,子隆绝不是这种人。”
琉璃好不意外:“怎么不可能?圣人虽然厌憎你,天后却更忌惮你,而且此事如此决绝狠辣,分明是天后的作风!”
裴行俭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此事或有天后筹划,但子隆多半另有想法。他这个人,固执自负,心胸也的确不算宽广,不过就算他的夫人是天后心腹,就算他们夫妻qíng深,也不会因此做出有负大义的事。就像咱们,你觉得我会因为你而效忠天后么?”
琉璃奇道:“他定了太子谋逆,又这样诬陷你,还不叫效忠天后?”
裴行俭叹道:“太子的确有谋逆之嫌。他太看重那个叫赵道生的男宠,天后抓了赵道生,他就彻底乱了方寸。埋甲马厩,说是想救人也罢,说是想自保也罢,可的确是有了bī宫之心。子隆xing格方正,对废太子纵qíng田猎、偏爱男宠早就看不过眼了,他一心一意要致君尧舜、留名青史,又怎么肯让废太子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登基为帝?自然不会为他徇qíng枉法。
至于我么,在他看来,他这样做根本不算诬陷,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一个首鼠两端之徒窃居高位,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子隆对我大约一直有些芥蒂。在他眼里,我太会投机取巧,在吏部居然能压制顶头上司,如今还跟武家结了亲。像我这样jīng于权术的小人,若是跻身宰相之列,于国于民,自然是祸事一桩。”
琉璃愕然不知所对,在裴炎眼里,裴行俭居然是jīng于权术、首鼠两端的人?她问道:“那他平日怎么还对你……”
裴行俭更是感慨:“以子隆的为人,我若是一直不得志,甚至遇上什么祸事,能冒险援手的人里,一定有他;可惜我却是风头太盛,尤其是眼下,他高居相位,终于能俯视于我了,又怎肯让我再压他一头?只是这种心思,他自己大概都不曾发现,就算发现,也绝不会承认,就像我当日也骗过自己一样。”
琉璃仔细看了看裴行俭,却没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不屑,更是惊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一句都没提过?一点都不打算,不打算……”
裴行俭:“道打算什么?打算揭穿他?这世上之人,靠着自欺欺人度日的,只怕占了多数,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揭得过来么?”
他瞧着琉璃,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再说了,我运气好,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帮我出气了。以后就算裴子隆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这个嫉贤妒能的‘jian相’名头只怕是跑不掉的。他这么个一心留名青史的人,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自己留下的或是个‘jian相’名头,只怕也是愤恨yù死,还用得着我来做什么?”
琉璃不禁哑然失笑,裴行俭却突然间又皱了皱眉,转头咳了起来。琉璃心里发紧,忙起身给他顺背。
裴行俭苦笑了一声:“韩四熬药的工夫果然了得。”手里的帕子转瞬间便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此事上原是有些怪癖,接过痰的帕子都嫌脏不肯再用,统统烧掉。琉璃忙给他倒了杯温水,一面便问:“如今四郎和五郞也都十三岁了,你这一去边关立功,你说,会不会有人再给他们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