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上了台阶,回头一看,裴炎也已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只是那一贯挺直的背脊,却陡然佝倭了下来,仿佛在她转身的瞬间,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唐宰相,便已从人生的顶点走到了末路。
琉璃静静地瞧着这个背影,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道:守约,你看见了么?这个人,果然又让你说中了!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任何一个人,也许,除了我……—阵熟悉的剧痛从心底深处蓦然绞了上来,带着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绝望,在她的五脏六腑间咆哮翻滚,仿佛可以把遇到的一切搅成粉末。琉璃屏住呼吸,挺直了背脊,静静地等候着这阵剧痛过去。
在这么长的人生里,无论怎样的痛苦,终将会过去。
九月的天空依然高远,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大半边,巨大的yīn影从殿前的广场上缓缓掠过,又无声地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仿佛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魇。
琉璃回到紫宸殿时,武后已换了家常打扮,正和刘氏随口说着旧事,抬眼瞧见琉璃,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裴相还是固执己见?”
琉璃叹了口气,低头回道:“妾身太高估自己了,裴相不知在担心什么,不管妾身怎么说,都觉得妾身是在藏jian,觉得妾身要害他,说话实在不大好听。”
武后沉思片刻,冷笑了一声:“做贼心虚,也罢,由他去!”
刘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点头应和:“正是!这裴炎也不晓得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华阳夫人都能为了大局不计前嫌,他却是如此不识好歹!”
琉璃只是垂眸不语,武后瞧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许多:“他当然不如你,你们,原是难得的。”
琉璃心里一阵刺痛,“你们”,说的自然是她和裴行俭。守约用他的一条命和那一屋子表里如一的书信文稿,证明了他的坦dàng;而自己,用了两年的时间步步为营,大概也终于重新赢得了她的信任。
刘氏却会错了意,满脸都是喜色,嘴里谦逊不迭。
武后叹道:“可惜如今真正有些风骨忠心的臣子,却实在太少了,所谓堂堂君子,所谓的世外高人,多不过是些庸才。”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突然问道:“琉璃,你也跟我上过几次朝了,你瞧着这满朝文武,可有什么人略有几分……几分风骨?”
琉璃心底更是痛楚,武后本来想说的,大约是“裴守约的风骨”吧?说起来,武后对他的确有一种特别的重视,他若还活着,武后自然还会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对付他。然而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在武后的心里,便也只剩下了遗憾和欣赏,甚至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他去比较旁人……她压下胸中的翻滚,也没瞧刘氏那杀jī般伸着脖子使的眼色,想了片刻才道:“记得上回有个姓狄的郎中直言进谏,行事似乎颇有些胆气。”
“度支郎中狄仁杰?”武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个不相gān的人,沉吟片刻,却是欣慰地点头,你的眼光果然不错,他的确是个胆子大的。”
琉璃笑了笑没有作声。狄仁杰,自然是胆子极大的。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世上,在那前仆后继和女皇的斗智斗勇的人中’只有他笑到了最后,也只有他,才保住了李唐复兴的最后希望;而这,也是守约一直想做的,愿意拿命去换的结果吧。
闲话说罢,又到了武后批阅奏章的时辰,刘氏拉着琉璃走出殿门,一出门槛便低声埋怨道:“我的好夫人,你怎么也没多看我一眼!”
语音刚落,韦团儿却捧着卷簿子迎了上来:“夫人,这是六尚局那边拟定的新名册,宫正们请您尽快审定,婢子已按您的吩咐查过一遍了。”
琉璃点了点头,每年秋选之后各宫照例会有一番调整,她是统领后宫女官的御正,这名册自然是需要她过目的。琉璃这两年在这些事上用心极深,各处的qíng形几乎都刻在了脑子里,打开看了一眼便知道,韦团儿果然已整理过一遍,那些不妥的地方都标注了出来,却也巧妙地塞了几个与她自己jiāo好的人进去。
琉璃看完便点头:“团儿真是越发能gān,看来用不了几日,就能独当一面了。”
团儿顿时满脸喜色,下意识地往殿内瞟了一眼,清脆地笑道:“都是多方有夫人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