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却恍若不觉,不急不缓的说了下去,“一则,臣虽未发此言,然天下人必以为此言为臣所出,若不严惩岂足警戒?自陛下登基以来,雨露之恩早已均施于天下,而雷霆之威则尚未加诸于臣工,故臣民对陛下敬多而畏少,如今臣既犯下如此大错,只愿以微躯承陛下之雷霆,以警百官,以儆效尤,方可略微弥补臣之过错。”
高宗不由有些动容。他当然知道,驾驭臣下必得恩威并施,不然擢拔再多人也是无济于事。舅父长孙无忌这两年在朝堂上地位之所以如此不可动摇,便是因为有永徽四年那场大案的鲜血铺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何尝不想杀一儆百?因此才把柳奭一贬再贬,然而终究不过是削减外戚之权,难以起到警示百官的效果。若如裴守约所言,则今日之后,人人皆知但凡顺应帝心者如李义府蒋孝璋,便可得到破格的擢拔,而胆敢结党于长孙无忌反对皇帝者者如裴行俭,即使曾有恩宠加身,也会遭到空前严厉的贬黜,朝廷局面岂能不为之彻底改变?
只停了一拍,裴行俭温润的声音便再度回dàng在御书房里,“二则,如今西疆局势不稳,近有西突厥频生叛乱,远有吐蕃虎视眈眈,而我朝虽置都府,却是以来降藩王为西州之首,终非长治久安之计。臣窃以为,yù平西突厥之乱,从急而议,其要在于粮糙补给,从长而议,其策在于凝聚民心,臣愿以待罪之身,尽筹集粮糙、教化边民之责,使圣上恩泽,广施于蛮夷之地,令大唐明月,光耀西域疆土。”
高宗的脸色彻底的缓和了下来,看着裴行俭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激赏,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裴守约虽然一时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弥补反击的法子,而且毫无私心,处处都是为自己着想,为朝廷着想……“只是,太委屈守约你了!”
裴行俭微微欠身,“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况且边境战场,正是健儿建功立业之所,臣不敢辜负圣恩,亦不敢辜负恩师的教导,请圣上成全!”
高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个个能如你裴卿,则朕还有何忧何惧?”
听着高宗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愉快,从当前朝政一路谈到了西疆战事与布防。门帘外的王伏胜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裴明府这般心胸之人实在少有,任谁遭到陷害,不是急着推脱,求着宽恕的?他竟能真心为朝廷和陛下着想,自求远黜!难道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是这样一来,库狄画师在万年宫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了……
远远传来了更鼓的声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风里的寒意越发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缩着脖子轻轻的跺着脚,王伏胜看了他一眼,正想开口,就听见帘内传来了高宗略带叹息的声音,“今日我便会下旨,你三日之内便须离开长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让你替朕掌选天下人才!”大约是话说得有些多了,他的声音里微微有些嘶哑。
裴行俭声音却依旧清朗温润,“多谢陛下,臣这便拜别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安,福寿万年。”
屋里传来来一阵衣襟响动的轻微声音,王伏胜和阿豆相视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却听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点忘了一事。说来今日这番变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评点过不少才俊,却不知依你所见,武昭仪的面相如何?”
第146章有所不为百般刁难
咸池殿的西殿里,隐隐飘dàng着一股宁神的淡淡香气,每个人走路时都小心的放轻了手脚。王伏胜站在门口,只举得脑袋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帘子一动,一条浅huáng色的素面长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胜忙行了个礼,低声笑道,“昭仪辛苦,陛下已经睡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王伏胜一眼,转身向西殿寝宫后的暖阁走去。王伏胜微微弯着腰跟了上去,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这间暖阁如今早已被布置成了书房,平日只有武昭仪会用。与东殿里布置jīng致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间屋子里只有几个简单的柳木书橱,又设了案几等物。案几不远处的六曲屏风后,隐隐还能看见一张大chuáng。
武则天在案几旁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来,又挥手让玉柳等人退到了门外,这才微笑着看向王伏胜,“阿胜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着上了早朝,如今看着脸色都有些白了。原该让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圣上走得那般恼怒,回来时心qíng似乎还有不悦,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扰了陛下歇息,只能来问问你,裴明府是否还好?圣上可是问清了事qíng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