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智湛默然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玉郎,父亲知道你在长安受的委屈,我的身子如今大约还能撑几年,便是有个万一,你还有三年孝期,待你回到长安时年事已长,只要小心谨慎,何愁不能太平度日?”
麴崇裕眉毛一扬,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锋利,“太平度日?就如父亲和伯父在长安那般,连妻孥侄甥都难以保全?”
麴智湛“腾”的站了起来,本来便白的脸孔顿时更白了三分,说了个“你……”便再也说不下去,脸色渐渐转为灰暗。
麴崇裕脱口说出这句话,心里就有些后悔,看见麴智湛的脸色,忙绕过案几,扶着麴智湛坐了下来,“父亲恕罪,儿子并无怨怼之心,若不是您和两位伯父忍rǔ负重,麴氏便不会有今日。只是父亲也当知道,伯父兄长他们如今在长安日子好过了许多,便是因为有咱们在这边,若是有朝一日,咱们已无需留在西州,咱们麴家还有什么指望?”
麴智湛的脸色慢慢的缓了过来,轻轻拍了拍麴崇裕的手背,“你说的这些父亲也都想过,因此你这几个月所作所为,我虽然不赞同,却也由你去了。可世上之事原是不可qiáng求。那位裴长史若是等闲之辈也就罢了,可这两个月来,你看他哪一步不是谋定后动?偏偏使出来时又是堂堂正正,这般手段,总教我想起十几年前,唐军兵临高昌城下的日夜,你那时还小,自然不知那种烈日照冰雪的气势……”
似乎是想起了当年qíng形,麴智湛的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重新开口,“玉郎,你胸中所学,胜于为父十倍,可为父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十年,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裴长史如今的人望自不必说,这赋税一改,咱们在西州所布之局更是已被破了大半!你莫非还看不清这局面?”
麴崇裕声音微闷,“若不是父亲对他言听计从,原本还有转圜的余地。”
麴智湛脸色又沉了下来,“此事你难道不知?圣上的户税之策早在永徽二年便已定下,柴都护当年要回长安,无心去管,你我又压了这些年,如今裴长史提出要遵从圣意,咱们拿什么拦着他?便是拦得了一时,他不会上书请旨?西州还有天山军,裴长史本是卫官出身,又在西州跑了一个月,他敢那样当众烧书册,自然会布下后手,咱们又真能拦得住他?莫说赋税,他来西州后所提之策,哪一条能挑出毛病?我不言听计从,又能如何?”
“玉郎,裴长史绝非池中之物,为父不愿与他jiāo恶,便是你,与其和他这般日日作对,最后闹得不可开jiāo,何不后退一步?就算日后回了长安,也好有个助力!你莫忘了,他的夫人与当今皇后颇有渊源!”
麴崇裕眉头微皱,忍不住道,“父亲只怕是高看他们了!裴守约若真有见识,何至于被贬到西州?皇后若真对库狄氏有垂怜之心,她又为何不留在长安?他们如今自身难保,能不能回长安尚不可知,与他们jiāo好又有何用?”
麴智湛面色更冷,“你是想说,你我都是蠢物,随便来一个唐人官吏,便可以把我等玩弄于鼓掌之间?既然如此,你更该死了这条心,乖乖的等着为父百年之后再回长安!”
麴崇裕不由愕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并非如表面所见的那般庸碌,但十几年来,他何曾跟自己说过这样的重话?
麴智湛沉声说了下去,“这些话我也不是第一次与你说,前些日子,你和裴长史夫妇在做那些车械,我还以为你改了主意,今日才知你依旧日夜派人盯着裴长史,你是不是打算看他如何筹集军粮,好从中下手?我劝你乘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唐军不出三个月必到西州,或许再过一两个月便会有军中主管过来催粮,届时若西州真无钱粮,裴长史固然难逃其罪,西州百姓只怕也有大苦头吃。如今裴长史已定下了由行商收粮送粮的法子,所虑甚是周全,缺的不过是两三万缗的钱帛,我已想过,实在不成,这笔钱便由我来出!”
麴崇裕猛的想起了适才裴行俭的赌约,忙道,“父亲……”
麴智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多说,三万缗虽然不少,麴家还是拿得出来,解了裴长史燃眉之急,这笔人qíng也还值得!”
他看着麴崇裕,越发语重心长,“玉郎,你已不小,当知成大事者不能意气用事。你的两位伯父和我屈身相事长孙太尉多年,才换来眼下局面,如今太尉已是日薄西山,朝中最炙手可热者,正是皇后一党。这裴长史虽说是得罪了皇后才被贬,转手却又送出了那么一笔巨额家产,皇后的亲姊还曾出面助库狄氏解决此事,可见其间依然有门路可寻。正因如此,库狄氏一个寒门胡女,可以让大长公主落得生不如死,你若能搭上这条门路,又何必畏惧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