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几天里,众人轮番上阵,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暗暗折服。主持六七品官员铨选的李敬轩固然能过目不忘,把关八九品官员的裴行俭更是相人如神。何况选人的资料都摆在那里,出身、资历、政绩、判卷,列得清清楚楚,拟放哪个官职,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纵然是有心挑剌的,在面铨完几拨选人之后,也渐渐熄了心思。大伙儿都是久在官场的人,眼瞧着裴行俭每每几句温言细语就能让人或是惶恐无地,或是感激涕零,忌惮之余,这面上的和气更是半分都不会差。
裴行俭身边的西台舍人便笑道:“少伯果然是一片宽慈之心。”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阁老过奖,宽慈二字,真教行俭羞愧无地。裴某以为,为官者,当有敬畏之心,这些选人十之八九都将为政一方,心中多些敬畏警惕,总好过一味自矜自负,因此对他们多以敲打为主。这一遭也不过是见着人才难得,才嘉奖了几句,好在王进士xingqíng沉稳,苏进士亦有造化,倒不至于就此轻狂了去。”
坐在最中间的东台侍郎还兼着太子左庶子,闻言不由感兴趣地往外看了几眼:“如此说来,东宫的司经局倒是恰好还缺了校书郎!我瞧着这两位进士的年貌才资倒也适宜。”
青年俊杰去东宫原是好事,司经院号称桂坊,在里头任校书郎更是清贵的优差,原本想要人的西台舍人捻须一笑,没有再开口。
裴行俭含笑应诺,提起朱笔在王勮的名字旁写下“司经局校书郎”六个字,待笔尖移到苏味道的名字前,却是沉吟了片刻才道:“苏进士虽有才气,眼下却缺了些磨粝,眼下着实不宜入都省,更莫说是东宫,还是下去磨炼一番才好。”
诸人都有些意外,裴行俭对这位苏进士的评点犹在耳边,原以为少常伯是有意要提携此人,没想到竟会让他从地方官做起!吏部司郎中尤为惊讶,脱口道:“苏味道是进士,试判又入了等,不是应该注个、注个……”
裴行俭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李郎中以为,应该如何?”
李郎中被他含笑的目光一扫,不知怎的,背上竟是一阵发寒,想说的话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好容易才笑了出来:“少常伯不是说人才难得么?”
裴行俭笑得更是温和:“正是难得,所以更应多加磨砺。”
李郎中还想说话,旁边几位选官已诧异地看了过来——这苏味道难道和李郎中沾亲带故?不然这种不相gān的选人若真是大有前程,自然不妨要到自己手下,若还有什么不妥,那留京也好,外放也罢,与他们又有什么gān系?
李郞中心里一凛,笑了笑没有再作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苏味道既已敲定外放,另外那三人选官们自然更看不上眼,裴行俭随口问过,挥笔落注,一口气写完了五人拟放的官职。一旁的郎官捧卷而出,在台阶上高声念了起来。
王勮这一组原是这拨人的最后一组,下一拨人还未进院,从门内看去,几个人的表qíng正好尽收眼底。王勮含笑欠身道谢,整张脸孔仿佛都在放光;刘敬同也是笑吟吟地抱手应诺,显然对注拟的金城司兵参军这个职位满意之极;苏味道听到唱注声,却是明显怔住了,仰头看着郎官,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不解,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双眉微扬,目光往都堂里看了一眼,随即便欠身而揖,满脸的迷惑都变成了毅然。
裴行俭放下手中的朱笔,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在选人的来来往往中,为期九天的面铨和唱注转眼即过。都堂前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曰的清冷肃穆。大明宫御渠边的垂柳却依然在风中飘摇,随着二月的东风,那些浅褐色的枝条仿佛一夜之间便泛出点点绿意,将整条御渠、整面宫墙都染上了一片如烟如雾的chūn色。待到三月的暖阳将这新绿催成深碧,咸亨元年的吏选也终于尘埃落定——经过中书、门下的复核,吏选的最终结果公布天下,与一个多月前吏部唱注的榜单几乎毫无差别。
尽管如此,在三月底的这一天,当选人们再次分批来到尚书省都堂前领取告身、叩谢圣恩时,好些人还是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卷册,待得亲眼看到卷头上那行大字,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苏味道默默地捧着自己的告身,胸中的那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写在huáng麻纸卷头的那四个字“咸阳县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