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不由一阵恍惚,只觉得依稀又回到最早认识玉柳的时候,那时她还是先皇跟前无足轻重的小小才人,玉柳还是熏衣房里备受排挤的小小管事,两人一个侍疾,一个熨衣,都需要熬夜。她胆子大,常常偷壶酒出来,两人躲在煎药的小屋里,说几句话,喝一口酒,不知不觉间,黎明前最冷最困的那段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三十多年的时光也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她但凡遇到大事或是心里有所郁结的时候’总愿意跟玉柳说上几句的习惯,看来是怎么样也改不掉了!看着玉柳巳经明显斑白的头发,武后低声唤了句“阿玉”,嗓子突然有点发哽。
玉柳笑微微地上前几步,轻车熟路地扶着武后坐下,自己也在胡chuáng上坐了下来,转身从酒壶斟出了一杯酒,双手捧到武后跟前。
武后接在手里,见玉柳又拿起了另一个杯子,忙道:“你的咳还没断,还是莫要喝了。”
玉柳从善如流地从另一个白瓷方壶里倒了些清水出来,端起杯子笑道:“奴婢以水代酒,为天后寿,祝殿下事事如意,无病无忧。”
武后微微摇头:“事事如意?世上岂有这等好事?倾我所有,得我所求,也就罢了,更何况去奢望无忧无病?你不如换个词吧。”
玉柳轻轻一叹,再次举杯:“那就愿天后殿下岁岁平顺,无悔无疚。”
武后眉头微扬,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只是落在玉柳灰白憔悴的面孔上,到底还是化为了无奈,停了片刻才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难不成我这些年来,给他的劝告还不够多?结果如何?我给他看《孝子传》,他就敢注《后汉书》,唯恐世人不晓得外戚之祸;先是疑心我毒杀了他兄长,如今更出息了,竟疑心我不但不是他亲娘,而且还是他的杀母仇人!他也不想想,弘儿那般体弱,xing子又仁厚,我如若要把持朝政,还有什么法子比让弘儿做皇帝、我来做太后更好?他若是我姊姊所出,那就更荒谬!这天底下,有谁能傻到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好让跟自己有杀母之仇的孽障来做太子?我既然那般心狠手辣,又岂能容他活到今天!
我就不明白了,我待他就算不如待弘儿尽心,却也不曾打骂亏欠过他,他怎会变得如此狂悖忤逆?倒像跟我有前世的仇怨,不管传言如何荒诞不经,只要对我不利,他竟然都会深信不疑!他既视我如仇寇,难不成我还要当他是骨ròu?还是说,我既然给了他一条命,就该予取予求,就该伸长了脖子,等他日后来砍来杀?”
说到“杀”字,武后的柳眉微立,脸上虽不见有多少怒容,但那眉梢眼角的戾气却足以令人胆战。玉柳的脸色却是愈发平和自然不是!太子如此不孝,自然不配为君。殿下无论怎么待他,都是天经地义。玉柳只是平白有个傻念头,想问殿下一句,当年弘太子去世之后,天后您后悔过么?”武后脸色微僵,半晌无语。
玉柳轻声道:“奴婢觉得,殿下您是后悔了的。后悔为了两个公主的事跟弘太子生分,后悔没关注东宫,竟不知弘太子病体恶化到了那样的程度。所以那两年,你不提东宫,不见太子,旁人都以为殿下对太子不满,其实奴婢知道,您只是不愿想起弘太子而巳。如今事已至此,原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奴婢有些害怕,怕殿下日后,还会后悔。”
武后断然摇头:“不一样,这回根本就不一样!李贤怎么配跟弘儿比?弘儿再糊涂,也是个孝顺孩子,听说我生气伤心了,他会惶恐,会忧虑。李贤呢?他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你当他这两年为什么独宠一个赵道生?还不是东宫那几个女人会劝他两句,只有那个赵道生,恨不能把我说成天下第一等的毒妇,把所有的流言都变成铁案,这才成了李贤离不得的知心人!
如此也好’他不是愿意相信只有赵道生对他忠心耿耿么?不是愿意相信我铁石心肠么?我若不叫他知道什么是赵道生的忠心耿耿,什么是我的铁石心肠’也枉让他惦记了这么些年!”
玉柳瞧着武后冷若冰霜的脸孔,缓缓点头:“奴婢明白了。太子既然早已不认殿下是母亲,殿下自然也不再当他是儿子,既无亲qíng,便无悔恨,是奴婢多虑了。”
武后轻轻“哼”了一声:“知道自己爱多虑就好,也不知你是哪来的那么多cao心!”她脸色微缓,低头慢慢喝完了杯里的酒。玉柳不急不忙地又续上了一杯,嘴里轻声道:“只是不知殿下想过没有,若是有朝一日,三殿下当了太子,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