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崇裕疑惑地看了裴行俭两眼,见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却并没有半分勉qiáng,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你报国,她保家,也是难为你们了!”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守约,我知道你只想做个纯臣,只是时局如此,事已如此,你又何苦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裴行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双眸子却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麹崇裕顿时有些泄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也罢,你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大丈夫,不比我这趋炎附势的俗人!”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而已。裴某深受师恩,不敢或忘,此生只愿能继承恩师遗志,以战止战,擒贼擒王,令天下少些沙场白骨,世间少些孤儿寡母,也算是不坠父兄英名。至于子孙家族,我在吏部十年,自问不曾辜负天下英才,大约总能留些余泽,加上我裴氏传承千年,根深蒂固,这身后之事原是无须我来多虑。
玉郎你却不同,麹氏一族在长安毫无根基,如今全族老少都是靠你扶持,你所谋所虑,自然处处以稳妥为先。所谓趋炎附势,n我还不知,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寿禄都会远胜裴某,大不了再忍耐几年,自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麹崇裕心里“砰”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是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jiāo好于你?不就是打着有朝一日要趋炎附势的主意?”
他那时的种种做法,居然是“处心积虑地jiāo好”?麹崇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笑道:“原来如此,麹某荣幸之至!若真有那一曰,少不得会好好‘报答’裴尚书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那却是难了!”
麹崇裕只觉得这笑容和话语都好不刺耳,不由皱眉:“有什么可难的!”
裴行俭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福寿本是天定,妄求固然是难,太过恣意却也不妥。玉郎,你前程远大,原是不必我来多嘴,只是你的xingqíng到底还是偏激了些,日后若能收敛锋芒,少逞意气,自然能后福延绵……”
这话里的不祥之意更是浓郁,几乎是长别之前做些jiāo代的意思,麹崇裕忍不住打断了他:“裴守约,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作甚?这不是平白咒我么?这里若是有酒,少说也要先罚你三杯!”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手上不知怎么一动,案几上竟然变戏法般多了个酒囊,随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酒杯。
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qíng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慡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qíng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