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里的黯然和惨痛实在太过深刻沉重,琉璃纵然在头昏脑涨之中,也不由倏然而惊,抬头道:“你说什么?什么一日半日?”
裴行俭抬头瞧着窗外,低声道:“三日前,我上道一张奏折,请求圣人看在改元大赦,不宜杀生的份上,多留伏念他们几日,哪怕留着日后出征祭旗也好。没想到,圣人对我的厌憎已到如此程度,转头就定了十月初一全体处斩。”
琉璃纳闷道:“那多留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裴行俭淡淡地笑了笑,眼里却满满的全是苍凉:“多留一日,哪怕多留一个时辰,或许我就能保下他们了——我反复算过,十月初一,午正之后多半会有日食。”
日食?琉璃不由“啊”了一声。眼下日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虽然jīng通历法的人已能时不时地提前算出日食,但大伙儿依旧相信,日食是天子失德,苍天示警。一旦发生日食,天下必然震动,皇帝更要戒斋祈祷,忏悔罪过,如果在杀伏念他们之前出现日食,这件事的确完全可以阻止。她脱口道:“那你不能……”
裴行俭缓缓摇头,声音越发艰涩:“我不能说!私习天文乃是大罪。何况圣人对我心结已深,我若贸然揭开,只怕不但救不下那些人的xing命,还会连累到李公的家人,也害了你们!至于旁人,谁又肯为那些突厥战俘去冒妄言天象的风险?”
这年头还不许人私下研究天文?难怪李淳风当年教他天文都像是在做贼!琉璃想了半日,也只能叹气:“果然都是命数。”她心里突然一动,李治不是很喜欢打人脸吗?那天他午时杀人,午后就出现了日食,老天把这么大记耳光扇在他脸上,那滋味一定很慡吧?还有裴炎……也许这才是,苍天有眼?
裴行俭依然出神地看着窗外,低声道:“琉璃,我不在乎那些功劳名声。
就算我自己失约于人,让那些降人都搭上了xing命,于我虽是痛心疾首,于国于民,认真论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从此之后,谁还肯再投降大唐?边关之上,不知因此要多断送多少xing命,添上多少白骨……都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的错!”
他仰起头来,闭上双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素来稳定的手竟是徽微发抖。
琉璃心里缓缓升起的窃喜的泡泡“啪”的一声彻底破了,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半晌才道:“你不是说过么,凡事有命,咱们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你是将军,平定战乱是你的本分,但皇帝宰相们要乱来,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如果你曾惹怒过皇帝,所以这些都算你的错,那首先该死的,应该是我!”
裴行俭睁开眼睛,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莫把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琉璃反问道:“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头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说的是,咱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琉璃松了口气,突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忙往门口迎了几步。
裴行俭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浓黑的一团血痕,伸脚擦了擦,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问心无愧……”
书房门口,紫芝“砰”地冲了进来。
裴行俭的伤看着虽然十分吓人,伤口倒不算太深。紫芝原是阿燕一手带出来的,处理这点外伤自是不在话下,她白着脸忙了半日,把裴行俭的手包成了个粽子,又熬了药送过来,大约到底失血不少,裴行俭有些发倦,喝完药便睡下了,比平日更安稳几分。只是这一日到了半夜,琉璃睡着睡着突然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身边的裴行俭额头一片滚烫,整个人竟已烧得昏昏沉沉。
琉璃“腾”地坐起。没多久,半个裴府便都被惊醒,坊内的几个医师陆续都被请到,却是意见不一。等到天亮后韩四赶来诊过脉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这是郁结于心,邪气入内,若不好好调理发散,只怕会伤到根本。”
琉璃忙跟韩四说了昨夜他手上受伤的事。韩四打开包扎看了几眼,摇头道:“伤口看着还好,这脉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内伤,多半还是郁结太过之故。”
郁结太过!琉璃牙根都快咬碎了,回头看着裴行俭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紧锁的眉头,不由心如刀绞。此时她便是想以身相代,也不可得,只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自给他喂药擦身,不断地忙忙碌碌,心里才会略微好受一点。这样熬了两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