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系列:帝王业_作者:寐语者(237)

2016-10-13 寐语者

  最叫人敬慕的,却是先生。

  初到来时,那是怎样一个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却有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让最好的画匠也画不出的容颜。不论对着谁,他总是微笑,笑容温暖如四月熏风,眼里却有着总也化不去的哀悯,似阅尽悲欢,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后,身子仍是虚弱,便在寨子里住下来休养。

  这一住,就是七年。

  先生起初住在李家,闲暇时便教李果儿识字。左右邻人知道了,也将自家孩子送来,一传十,十传百,上门求学的孩童便越来越多。村人帮他们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们教姚娘纺织烹煮,男人们帮着送柴送粮,哪家杀猪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给先生家里送一份。

  先生和姚娘只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儿,两人都格外喜爱孩子。

  时常是先生在竹舍里教书,姚娘静静坐在屋外廊下,给孩子们fèng衣。

  村里孩童惯于树上墙头戏闹,衣裳脏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随他折腾去。

  先生却是喜欢整齐洁净的,一样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纤尘不染。

  每天午后,孩子们到来竹舍,姚娘总是笑盈盈盛出甜糕来分给大家,瞧见哪个孩子泥手泥脚,衣衫不齐,便仔细给他洗gān净手脸,将绽破的外衣脱下来,拿去细细fèng好。

  一众孩子里,有个叫虎头的,才只九岁,长得高壮顽皮,整日翻墙掏鸟打架。虎头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没个姑婶照管,常年跟个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来念书,转身就跑得没有人影,后来见有姚娘做的甜糕吃,这才磨蹭着回来。

  慢慢的,虎头来得越来越勤,时常一早跑来守着姚娘,等姚娘给他fèng补衣衫。

  有几次,李果儿偶然看见,虎头故意在屋外篱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儿偷偷告诉姚娘,虎头使坏……姚娘却微笑着叹口气,“虎头想念他娘亲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和善的人。先生从来不会对人高声说话,即使再顽劣捣蛋的孩子,他也从不训斥,却能让村里最让人头痛的顽皮鬼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们没一个敢淘气。

  福伯不爱说话,不爱笑。

  平素里只低头做事,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看人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偶尔开口说话,声音跟旁人大为不同,尖细低哑,冷冰冰的,叫人不敢亲近。

  村里老人大都慈祥温和,从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老头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气,一旦看见福伯,便吓得直缩回去。

  但是李果儿并不怕福伯,反而,对福伯的崇敬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儿偷溜出后门,约了虎头去河边抓螃蟹。

  夜里,沙dòng里的螃蟹都爬出来透气了,河滩上到处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篓。

  那时竹舍还未盖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儿家里。

  福伯就住在后院一间单独的木屋。

  那晚后门不巧给锁了,李果儿只得翻上院墙,不料脚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虽不要命,头破血流却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儿毫发无伤。

  他稳稳当当跌在福伯怀里。

  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墙根下分明没有半个人影。

  一个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轻飘飘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儿还在晕头转向中,人已经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偻,白发萧疏。

  “下了几日的雨,总算晴了。”先生擦gān脸,仰头看了看天色,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儿傻傻点头,心里却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帮娘亲晒棉絮了。

  却听先生笑道,“果儿,今日我们来晒书。”

  “哎?”果儿愣住,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可先生的话,不能不听。

  “好吧,我搬书去。”果儿挽起袖子,暗暗做个鬼脸。

  先生回头朝屋里唤道,“阿姚,将我的书都搬出来,屋里cháo了好几日……”

  窗儿吱呀挑开,发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发素颜,一手执了簪子,一手撑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轻松,几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来帮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