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系列:帝王业_作者:寐语者(252)

2016-10-13 寐语者

  只有这个客人还是回回爱听。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檐下等候的随从为他牵过马,他会亲手将酒钱放入门口的陶盆。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经斑驳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钟叟偶尔想起还会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见得少,头一回给这客人端酒时,手上抖索,竟泼洒了半碗。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这人气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简素玄衣,下着乡野人家的连齿木屐,从来不笑不语,饮酒如饮水。

  他的坐骑,通通身如墨似漆,雄壮异常,牵去歇马处,对地上的gān糙看也不看,农家拴在近旁的驮马,见了他都纷纷避让。

  他的侍从,布衣配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着。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chūn时节,他如约前来,伺候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着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观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的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迎儿子的道理。

  “他已离家半年,今日回来,恰要从渡口过,我来迎他一程。”客人的语气,听来倒与寻常人家慈父一般无二,钟叟连连点头,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儿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过奖。”客人一笑,又问,“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儿还未娶亲。”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缓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离此两里外的驿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却有四人四骑,早早策马迎候在路口。

  为首一人竹笠遮颜,三人布衣无冠,平常装束,配的是宝剑,骑的是名驹。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四骑前迎,当先那人率众翻身下马,齐齐单膝曲跪。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震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chūn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