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碗底涓滴不胜,陈年老酒直饮下去,冠玉似的脸上却从容如旧。
萧允朔只是一笑,觉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间的嘉许,心中豪兴暗生。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菜款待贵客,且尝尝这鹿ròu,是小儿亲手打的。”钟叟乐呵呵地举箸,却见鹿ròu还未切开,忙唤来儿媳,责备她怠慢贵客。
“无妨无妨,老丈,待我来切。”父皇朗声笑,抽出不离身的短剑,寒气砭人肌骨,剑光过处,一盆鹿ròu一片片匀薄。
直叫钟叟看得膛目。
父皇饶有兴趣地掂了掂手中宝剑,笑叹,“拿此物作脍,还是第二回。”
这原是母后随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边,萧允朔啼笑皆非,“敢问父亲,第一回是何时?”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说!”
钟家儿媳呆立在侧,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窘迫地向家翁贵客赔罪,讷讷道:“方才灶上煎给阿母的药沸了,忙乱里,未顾得及……”
父皇浓眉略扬,“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钟叟点头,叹了口气,“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来待客,只怕要让贵客见笑的。”
父皇搁下酒碗,“老丈哪里话,既有酒ròu,怎能少了主人,快请尊夫人出来。”
钟叟略踌躇,吩咐媳妇,“去吧,给你阿母添件衣再出来,起风了。”
一句叮咛,说来平常,听在萧允朔耳中却是一呆,目光斜处,但见父皇默然侧首。
钟叟老妻在媳妇搀扶下蹒跚而来。
白发蓬首的老妇人,满面堆皱,眼里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边摸摸索。
村妇不识礼数,木讷地陪坐一旁也无甚言语。
媳妇为她夹ròu,喂给她吃,她偏了头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钟叟侧过身,颤巍巍地举起袖子一面替老妻抹去嘴边食渣,一面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劳作,她送饭,如今老了,反将过来。”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动不动,只低声一笑,“老丈真好福气。”
萧允朔听出父皇语声隐有凄然。
“有什么福气,少年夫妻老来伴咯。”钟叟摇头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jī鸣》,直望着一双白发老人,落寞失神。
酒饮未半,钟叟已醉了。
父皇将空碗顿下,命魏邯再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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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邯略有迟疑,手中酒坛被父皇劈手夺过。
“澈儿,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头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许旁人相随。
径直沿山间小径走了许久,直到前头无路,只得半方池塘,瑟瑟飘满浮萍枯叶。
周遭杳无人迹,林鸟惊飞。
父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一言不发,仰头连饮几口,扬手将酒坛抛来。
萧允朔接过,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这样饮酒,溅得衣襟半湿。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尽人醺,林涛如诉。
“紫川渡的酒,朕再不来喝了。”父皇扬手将空空酒坛掷了出去,落入池塘,溅起水花哗然,浮萍四散,“这老儿,教朕好不羡妒!”
说罢父皇大笑,笑声远振山林,隐有怆然。
萧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饮酒,天南海北,儿臣相陪。”
父皇侧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于刹那。
“天南海北……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是了,朕还有澈儿相陪。”他喃喃,念着萧允朔听不懂的话,似笑似狂,携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阖目便睡。
“这里风凉,天色已晚,父皇该回宫了。”
他摆了摆手,“朕累了,莫吵。”
话音落地,他他当真就睡了过去,片刻已气息酣沉。
萧允朔望着父亲睡容,解下外袍轻轻覆在他身上,也挨着他躺下来。
最熟悉又最遥远的气息,父亲的气息,将自己密密笼罩。
林间的风也暖了,云也停了,再无一处比此间更安稳,无一刻比此际更宁静。
耳耳中听着父亲匀长气息间,偶有呓语,知他已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