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沉默了半天,才淡淡地道:“臣自有家慈在堂,日后必用心奉养。至于别的什么人,臣在来京城的路上死过一遭,都不记得了。”
皇帝见他不为所动,不由生气,一来心疼爱惜人才,二来又是自己内弟,不是什么别的外人,便咬牙低声道:“你是头驴罢?叫你认祖归宗,也不过是人前作个戏,免得担上什么不孝的话柄。怎么这么犟?”
贺言春低眉垂眼坐着,淡然道:“臣虽读书少,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那些虚名儿,臣本就不在乎,随他们说去。”
皇帝这回是真气了,道:“好你个平虏侯!劝你一劝,你还跟我讲起道理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认祖归宗后,你要想处置那毒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平时见你脑子活络,今天怎么死活转不过来这个弯?”
贺言春还未答话,就见皇后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原来她已是偷听了半天,这时便道:“皇上,春儿既不想跟贺家再扯上关系,您又何必勉强他?老话常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父慈和兄友都排在前头呢,那贺家既然当初已是失了道义,如今春儿不认祖归宗,也说得过去!难道非要我兄弟送上门去,再平白受他们一家子折磨?”
皇帝见那姊弟二人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又见皇后哭得眼睛红红的,十分可怜可爱,只得挥一挥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去!我不管了!”
贺言春当晚出了宫,依旧往方家去了。方犁正在家等得心焦。白老夫人大闹京兆尹府的事儿,胡安早就告诉方犁了。方犁听了别的犹可,只是白氏说的那些挨打的细节,贺言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如今听听胡安说起,不由让他又是心惊又是难过。见贺言春回来,方犁忙让人端上饭,等他吃饱喝足了,这才细问进宫情形。
贺言春一边洗脚,一边把皇帝和皇后的话一一说了。过后两人熄灯上了榻,方犁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一只手伸进衣服里,在贺言春身上胳膊上摸索。
他挨打受骂之时,本还年小,经过这么些年,那些伤疤都平了。然而顺着胳膊细细捋,却仍能感觉到当初簪子戳过留下的坑凹。方犁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手都抖了起来。
贺言春忙把他手拉下来握着,安慰道:“早就好了。不疼,当时也不怎么疼,真的!”
黑暗中,方犁气息有些不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早知道他们对你不好,却想不到会如此狠毒……”
贺言春笑道:“你听胡安他们瞎说!我阿娘既要在外头为我正名,自然要把一分说成十分!打骂是有的,只是没那么狠,真的!”
方犁沉默了半天,才道:“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事从家里逃出来的?真杀过人?”
贺言春朝他耳边凑了凑,小声道:“这话我只告诉你,我动过刀,不过只是吓吓她,没真伤着。那女人拿碗口粗的棍子抽我,我想着横不能被她打死了,就亮了刀,把她吓了个死。当晚我怕她报复,从厨里拿了几块干粮就跑路了。”
方犁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伤心,道:“你朝她拨刀,难道没人看见?”
贺言春摇头,道:“她打我,也多半避着人,她还想搏一个贤惠的名声呢。”
方犁这才放下心来,恨声道:“这泼妇对你坏倒也罢了!你阿爹呢?就不管一管?”
贺言春哼了一声,道:“他若能治家,怎会有今天的事?难道告倒了我,与他脸上有光?”
方犁无语,想了半天,才道:“皇上叫你认祖归宗,倒是一片好意。只是皇后一门,本就人丁不旺,好容易有位得力的兄弟可以指望了,偏你又姓贺。你可想好了?真的不回贺家去?那要不改了姓郑罢?也让你阿姊高兴高兴。”
贺言春笑道:“想这么多做甚么?那爹我是不会再认了,但改姓也无必要,我又不是郑家子孙!若真要改姓,我倒想改了姓白,或嫁到你们家来,改了姓方!不过我瞧你跟我娘都不会同意,也就罢了,将就着姓贺算了。”
方犁听到一半,便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却又一味胡诌!想当方门贺氏,也得看你贤不贤惠!”
贺言春翻过身来,道:“能烧饭能绣花,能扫洒能缝补,虽说挣钱不如你多,差得也不多了。还要怎样才算贤惠?”
方犁只是笑,又握着贺言春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以后再不让人欺负你了!……真是心疼死我了。”
贺言春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把头往他肩上一歪,也低低地道:“嗯。”
第二日的朝会上,皇帝把廷尉府和京兆尹府报上来的案子都让人念了,命令彻查这件事。廷尉府掌刑律,自然应该着落到他们头上,但皇帝想到这事多半是廷尉府和少府的那几个老东西挑起来的,所以主张另派他人。这人选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定下由太常寺的邱泽调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