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说话,心里却认定江源是个老狐狸。先头故意提起六国之乱,不就是提醒他别打仗,省得乱了朝廷格局么?现在又假惺惺说要领兵,好宽他的心。不愧是几朝元老,好人都让他做尽了。
后来他到底是笑了笑,道:“平虏侯也算老将军弟子,这回抗命不遵,也要来搅和何家的事。对此老将军怎么看?”
江老将军这回也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皇上,岂不闻古人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平虏侯一介武夫,向来也忠心耿耿,这回冒死直谏,自然是因为皇上自来待他不薄。”
皇帝又笑了笑,沉吟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这话后头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只怕这才是老将军真正想说的吧?”
江源颤微微地叩首,道:“臣不敢,还请皇上恕臣口无遮拦之过。”
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老将军在这儿坐了半日,也劳乏了。老徐,把内造府送来的十全大补丸送几瓶给老将军,送他老人家出去。”
江源谢了恩,由小黄门搀着,缓缓出去了。皇帝却是倚在软枕上发了半天呆。等火烧云从宫殿的上空渐次熄灭时,他终于决定先忍下这口恶气,等贺言春出征完毕,再跟他好好地算一笔总账。
第二日,皇帝召廷尉府的人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们办事不力,一个何门案审了这许久,还没审出什么名堂。又让太常寺寺卿从旁协助审理。太常寺卿李缵与何推之是故旧之交,因此旨意一出,人们都认为何门案出现转机。廷尉府的官员刚挨了批,效率前所未有地高,把李缵请来,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审理后,释放了一大批蒙冤入狱的官员,其中方犁一案中,虽不曾查出他与商人勾结的实据,却因早先给颖阳及京城两地的商贾人士写过信,信中对国家大政多有诽谤之意,从而被捋去官职、贬为庶民。
方犁出狱那日,被胡安老泪纵横地接回家,直至泡到浴桶里,才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郭韩为免后患,早就打包了家中细软,不等他休养,第二日几人就悄无声息地启程出了城。至于去了哪里,京中再也人晓得了。
方犁出狱后的几天,远在北境的贺言春接到一封急信,打开看时,信中只有纸剪的一只鸟,那鸟展翅欲飞、栩栩如生。贺言春当时正召集部将安抚军心,见信后眼圈都红了。哽了好大一会儿,才话锋一转,让人把其余人等都叫过来,要议一议征伐匈奴的诸多安排。
元始十七年的十月底,大将军贺言春终于领兵再征匈奴,夏军兵分三路从北境出发,其中大将军亲自率领的中路骑兵长途奔袭,迂回纵深,一路打到破狼山,并在此地举行了祭天禅礼。匈奴王庭本就频繁受创,经此一战,更是远遁漠外,再没有同大夏一战之力。
捷报传回后,前段时间一直笼罩在朝堂上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几许。大将军过往功绩逐渐也被人提及,只是朝臣们想到不久前的那场兵谏,都暗自惴惴,也不知他领兵回朝之日,京城还会面临一场什么样的风云动荡。
到了这年十一月,得胜的夏军陆续回师。然而就在此时,从北疆又传来一个惊天噩耗,大将军贺言春在回师途中,路遇大雪,与大部队走散,等众将领找过去时,雪地上满是鲜血,周围堆着几百狼尸,两个一息尚存的亲卫被救活后,嚎哭不已,叩首谢罪。众将领们先前还心存侥幸,及至看到雪地里一具咬烂的尸体,身上服饰依稀是大将军的,这才确定,大将军已经命丧狼口。
悲讯传出,三军中人人落泪,个个放声痛哭。部将们含着眼泪,收敛了尸骨,为保全名声,对朝廷只说大将军在最后一战中力竭而亡。奏折传递到京城后,那些受过大将军恩惠的武将和士兵无不大放悲声。朝臣们也无不痛心叹息,想不到最后一仗,竟折了一位千古名将。几乎半座京城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此时,皇帝已经在动手部署夺兵权、囚禁平虏侯的事情了。万不料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皇帝错愕之余,开始愤怒,觉得自己棋差一着,被那该死的小子摆了一道。摔了两个内造府新送上来的白玉茶盏后,皇帝逐渐冷静了,又觉得这一死,真是死得恰到好处,不仅逃了他自己的活罪,亦且保全了皇后和太子一门。日后若有人提及,只会说太子有位战功赫赫、以身殉国的亲舅舅,而不是那个翻脸无情、胆敢兵谏的混球。看在太子份上,皇帝也只能忍下满心疑惑和不甘,给混球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是年十二月,大将军贺言春的棺椁被送往京城,因皇后刚生产不久,不宜出宫,皇帝便让太子和郑家奉旨出城亲迎灵柩,郑孟卿几番哭昏在地被人救起,太子和郑谡亦是泪流满面。众人说起大将军,无不悲声叹息,可怜大将军为伐匈奴,竟是终生未娶,战死沙场时,也才仅仅二十六岁。真是英年早逝、令人痛惜啊!